第56章 天命(三十六.終章)(1 / 3)

墨藍的蒼穹。

她在茫茫的樹林中奔走,腳步踉蹌。四周黯淡無光,身邊樹枝橫生,不時地鉤住她的衣服。腳踩在枯枝上,發出劈啪的聲響。

她不知自己走了多久,隻覺雙腿已疲乏不堪。

她忽地停下了腳步,側耳細聽。

“誰?”

她猛地回頭,悚然而問,又瞪大了眼睛四處張望。

林子裏黑黢黢的,隻有風刮過樹梢的聲音。

可是,她明明聽到有異樣的動靜,也許是腳步聲。有時離她很遠,遠得仿佛在九天之外,有時卻很近,近得仿佛貼住了她的背脊。

一個危險,正步步向她緊逼。可是,她不知道那是甚麼。

樹林豁然開朗,自己竟走到了路的盡頭。

一大片泛著銀光的水麵橫亙在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麵上,淩空假設一座小閣。

這是哪裏?

她的心怦怦地跳,為甚麼看上去如此眼熟?

忽然,頸背上拂過嗖嗖的涼氣。

她突然回身――

一個瘦長的人,籠著一身黑暗,靜靜地立在眼前。

“你是誰?”她顫聲發問。

那人不回答,卻朝她慢慢伸過一隻手來。月光下的手,蒼白,慘淡,卻堅決地向她伸來。

不知為甚麼,她怕極了那隻手,於是慌忙向後退去。退了十幾步,腳下忽覺一陣冰冷。

後麵不是一片湖水麼?她突然醒悟。

心中一緊,腳下一滑,身子便往後傾去。

啊――

鬱竹驚叫一聲,從床上豎了起來,抬手摸去,額上冷汗涔涔。

原來,隻是個噩夢――

她茫然四顧。夜半時分,四周家具物事浸浴在銀色月光裏,灰黑的樹影斜斜地映到牆壁上,正隨風婆娑起舞。

她披衣下床。

走過一間小室,值夜宮女坐在木凳上,靠著牆壁睡得迷迷糊糊。鬱竹沒去驚動她們。

挑開錦簾,她詫異地發現屋裏籠在一片昏黃的燭光中。

屋子那頭的床上,有人聞聲轉過頭來。

鬱竹輕輕移動腳步,走過去,輕道:

“之臨,你怎麼還沒睡呢?”

晏之臨的眸子在燭光下閃閃發光。

“我睡不著。”

說話的工夫,她已走到床邊,蹲下身去。

他從被子裏伸出手來,鬱竹立刻握住了它。

她立刻驚道:“你的手怎會這麼涼?”

他澀澀笑道:“這半年來,每到半夜,我總會醒過來,渾身冷得無論如何也睡不著,就這麼睜著眼睛捱到天明。”

鬱竹將另一隻手覆到他手背上,期望用這點溫度盡可能地溫暖他。

忽然――

阿嚏――

她小聲打了個噴嚏。

深夜裏,寒意四起,漸漸侵入她薄薄的衣衫。

晏之臨輕輕拽她的手,柔聲道:“上來罷。”

鬱竹臉一熱,回頭望去――黑漆漆的屋裏,寂靜無聲。茫茫的黑暗給了她極大的勇氣。

她褪去披在身上的外衫,脫去軟底薄鞋,輕手輕腳上了床。

晏之臨挪往裏麵,讓出一塊地方和半個枕頭,又拉過絲被蓋在她身上。

於是,鬱竹生平頭次和一個年輕男子同床共枕。可是,她安安靜靜與他並肩躺著,心裏沒有半點緊張不安。

被窩裏果然冷得一絲溫度也無。

隔了一會,晏之臨長舒一口氣,歎道:“這樣就好多了。”

鬱竹道:“為甚麼不讓翠瀾多拿床被子呢?”

晏之臨仰麵躺著,搖搖頭,道:“盛夏的節氣,斷無冷得睡不著之理;我身子虛弱,即便再加三五床被子,也沒甚用處。”

鬱竹不安地側過身去,想勸慰他,但後者目光上移,直勾勾地盯住了床頭幽幽的燭火。

“每次醒過來,渾身冷得像浸在冰水中;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四周靜悄悄的,又想你已丟棄了我,鬱竹――大概死後躺在墓室裏就是這樣罷,孤零零的,四周空蕩蕩的,隻有一盞長明燈永遠伴著我。”

鬱竹望著那幾點微弱的燭火也出起神來。

良久,她道:“你放心,我再不會離開你。無論發生甚麼事,我都陪著你。”

輕輕的細語一絲絲地潛入黑暗。

“你去了,我就在你墓前搭座小屋,每天都來和你說話,直到哪天老去了,就由他們抬進墓穴裏,葬在你身邊。”

說到這裏,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氣,聲音略略大了些。

“我說甚麼呢?半夜三更的我說甚麼呢?之臨,你很快就會好的,我們用不著去想七老八十牙齒全掉光後發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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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之臨忽然翻過身來,瞅著她,道:“鬱竹,我若能下地走動了,你願不願意和我一起離開永州,去尋一個風景秀美的地方住下?”

鬱竹枕在枕頭上,點點頭,道:

“願意。”

“沒人能找到我們,好麼?”

鬱竹望著他,微微一笑。淡淡的燭光下,她膚色晶瑩,眸子璀璨,烏發如波浪般披散在枕頭上,又似一匹上好的綢緞。

晏之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忽然,他俯下臉來親吻她。

被窩空間狹小,他們自然而然地擁在了一起。鬱竹聽到了他胸膛裏劇烈的心跳聲,她自己也緊張地微微發抖。

“鬱竹,你的身子好燙啊!”他含含糊糊道。依著本能,他占據了她身體的上方。

兩人都隻著了極薄的睡衣。

此時此刻,甚麼事都可能發生的。

然而,他將臉深深埋進她的頸窩裏,一動不動了。過了許久,他道:

“我們還沒正式成親呢。”

說著,他挪動身子,又躺回她身側,仍緊緊挨著她。

“可不能讓她們看輕你啊!”他道。

鬱竹明白他的心意,心中甚感動;她微微側過身來。

晏之臨枕著枕頭,閉上了眼睛,“我的母後還未嫁給父皇時,曾在雲州住過三年;自幼年起,我就聽人說,雲州景色很美,尤其是雲湖,方圓萬傾,煙波浩渺,氣象萬千;可惜我腿不好,無緣得見。鬱竹,你陪我一起去雲州,好麼?”

鬱竹道:“好的。”

晏之臨長歎一口氣,將頭靠在她肩上,不說話了。

鬱竹也閉上了眼睛,兩道纖眉悄悄地聚攏。

“之臨,有件事情,我要和你說,或者明天再說,好麼?”

等了許久,枕邊卻沒有回應。

她睜開眼睛側過臉去,發現晏之臨雙眼緊閉,呼吸悠長,竟已墜入了夢鄉。她怔怔地瞧了他很久。

然後,她躡手躡腳地爬了起來。

若是明早宮女瞧見兩人同床睡了一宿,不知要驚成怎樣呢?他們畢竟還不是正式夫妻。她畢竟是個大家小姐。

下了床,她注意到他的臉上已泛出了些許血色,摸摸手背――也不似方才那般冰涼了。

她替他仔細掖好被子,心想,今晚,他不用再苦捱下半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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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清晨,太陽早早地躍出了地平線,將隆福宮的屋宇染得燦爛如金。後園裏正是佳木蔥蘢,淡淡的霧氣在草間繚繞。鬱竹挎著一大籃鮮花拾階而上;花瓣上晶瑩的露珠兀自滾動,偶爾又是光華一閃,輕輕滴落石階。

她走進晏之臨的臥房,翠瀾迎上來將她手中的籃子接過去。晏之臨倚著床頭的軟墊,正由太醫作每日例行的檢查。鬱竹推開窗,金色的陽光伴著啾啾的鳥語頓時瀉入房中。

她走到床頭。

董太醫是太醫院裏資格最老、醫術最精的太醫,可是他出診時,身邊須保持絕對的安靜,於是,兩個年輕人隻靜靜互使了個微笑的眼色。許是受了這撲麵而來的鳥語花香的影響,晏之臨原本蒼白慘淡的臉上有了些生氣。

那天他在甘泉宮中突然暈厥,眾人亂作一團,原已拂袖而去的皇上聞訊折返當場。他昏迷了很長時間,可是不管眾人將他如何搬弄,他始終不曾放開那隻緊握鬱竹的手。皇上便要鬱竹暫且在隆福宮中住下聽命。

於是,翠瀾等在晏之臨臥房附近收拾了間屋子出來,內侍又去趙府取了鬱竹日常應用之物;如此,鬱竹也斷絕了去南郡的念頭,在隆福宮裏住下了。

太醫們的臉色異常鄭重。鬱竹清楚地記得,那天一個太醫挽起晏之臨的褲腿時,幾個年紀輕些的太醫把持不住,完全地驚慌失措。當時床頭之人隻廖廖幾個,除鬱竹外,隻有皇上、袁太師和惠妃娘娘。但是,鬱竹一直不太清楚他到底如何,因為太醫們始終守口如瓶――他們隻向皇上呈報太子殿下的病情。

晏之臨醒來後,皇上為他養病著想,下令除屈指可數的幾人外,其餘閑雜人等一律不準進隆福宮,因此,這座宮殿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他不能再下地走動,鬱竹便整日陪他說話解悶;晨昏天氣涼爽時,他便坐進輪椅裏,由鬱竹推著到院裏散會步,看大爺嘰裏咕嚕地貧嘴,看小瘸子在花間蹦跳嬉戲。

這樣一來,鬱竹倒也不太在意太醫們的診治結果了。再如何,不過是回到不能站立、不能隨心所欲走動的舊時光。對她而言,這並不可怕,隻要他不在意。

這日午後,她守在晏之臨床前,後者每至午後便疲乏不過,需沉沉睡過一覺才能續上體力。她怔怔地望著他俊逸文雅的側臉,心中照例思緒萬千。

有件事,這些天來,其份量越來越重,終至沉沉地壓在她心頭,壓得她胸間煩悶欲嘔。

如果回南郡,這件事會被她永遠藏在心底,再不見天日,可如今,她回到了他身邊。不願去想,可總要麵對,因為他遲早會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