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臨,你說甚麼呢?”
晏之臨的唇邊,卻也浮出一抹奇異的笑容。
“二年來,我也沒讓你過過幾天舒心日子,現在,還要你來照料我這個將死之人。”
鬱竹的腦袋轟隆一下,呼吸頓時急促起來。
他全知道了麼?
晏之臨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點點頭,道:
“是的,小林子經不住我的一頓喝問,吐了實情。父皇瞞著我,你也瞞著我――”他注視著她,眼中卻全無責備之意,“本來你可以回南郡去,現在卻為我滯留宮中――雖然是我強留下你;可是你若下了要離開的決心,誰又能攔得住你?唉――”他長長歎道,“你的心腸總是這麼軟。”
他將目光緩緩移往帳頂,好一會,又道:
“甚麼雲湖,甚麼雲州,統統都是妄想。鬱竹,你回家去罷,不用管我,甘泉宮裏我說的話不作數了。”
“家?”
鬱竹茫然一會,也將目光投向帳頂。
“有你的地方才是我的家啊!小林子沒來得及告訴你麼,今天上午我在紫陽宮受了皇上的冊封,現在已經是你的妻子了。”
晏之臨倒吸一口氣,雙手撐著床麵,猛然坐起。
“你瘋了麼?”
他狠狠地瞪著她。
“他們逼迫你了麼?”
鬱竹亦望著他,搖了搖頭,道:
“沒人逼我,是我自己心甘情願的。”
晏之臨胸膛起伏著,又咳嗽起來。
“這麼大的事,卻沒人告訴我;可見他們的心裏,還是有鬼的。鬱竹,你怎麼能答應他們呢?”
鬱竹替他輕輕撫背,微笑道:
“我問你,倘若我的頭痛症越發嚴重,大夫判我半年壽命,你會不會厭棄我呢?”
晏之臨目光猝然一亮,似有了悟。他搖搖頭。
鬱竹點點頭,眸光十分柔和。
“那麼,我也不會。”
晏之臨凝望她,沉默良久,傾身過來摟住她。他將下巴抵在她肩上,垂下了眼簾喃喃道:
“可是,鬱竹,你今年才十八歲。”
兩個月後。
八月的一天,晏晉帶著五六位後妃,來隆福宮探望休養多日卻病況日下的太子。晏之臨已無法下地,隻能躺在床上向父皇問好。他睡了半日,精神尚好,與父皇談了多時,卻隱有交代後事的味道。幾位隨同前來的後妃撐不住,都背過臉去偷偷抹眼淚。
晏之臨望了一眼站在一旁默不作聲的鬱竹,道:
“鬱竹,你過來給父皇跪下,好麼?”
鬱竹微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卻還是依言過來,跪了下去。
眾人亦是麵麵相覷。
晏之臨道:
“父皇,兒臣若是不治而去,求您讓她回趙府去。”
鬱竹心頭大震,抬頭看向晏之臨。晏之臨卻隻看著自己的父親。
晏晉看了眼鬱竹,皺眉道:
“她是你的王妃,如何能隨便出宮?”
一旁的惠妃亦道:
“她與你名分已定,如今雖未誕下子嗣,也是皇家的人――”
晏之臨微闔上眼,道:
“我倆並未圓房,她現在仍是清白潔淨的女孩兒。”
此言一出,眾人皆驚。無數道揣測、猜疑的目光落到鬱竹身上。
鬱竹微微發起抖來。
晏之臨道:
“父皇莫要怪她!是我身子不好――我倆沒有夫妻緣分――所以,請父皇下旨撤去她的王妃名銜,放她出宮去。她既然還是姑娘家,自然回趙府便可。”
說到這裏,他忽然睜大了眼睛,直著脖子死死盯住了父親。淡如白紙的臉頰泛起一層紅光,蓋著被子的胸口亦微微起伏。
屋中突然沉寂。眾後妃不敢出一聲大氣,隻看著皇上如何發話。
晏晉先是不悅,良久,他長歎一聲,道:“既是如此,好罷,希望你母後不會責怪我。”
晏之臨如釋重負,衝父親微微一笑,道:
“父皇如此寬厚仁慈,母後泉下有知,必定含笑稱許。父皇向來一言九鼎,兒臣很是放心。”說著,他從被下伸出一隻手,輕觸鬱竹的臂膀。
“鬱竹,給父皇磕個頭罷。以後,倘若我不在了,他仍會好好顧惜於你。”
鬱竹側首去看晏之臨。後者亦正凝視她。如絲的目光,混著愛戀、憐惜以及淡淡的欣慰,將她的心纏繞得又麻又痛。
你的心意,我是明白的。
好的,我願意領受你的這份心意。
縱然沒了名分,也許陰陽相隔,可是,無論我飄落何方,我的心裏,隻你一人而已。從甘泉宮那刻開始,直至遙遠的未來,你,永遠是我的丈夫。
窗外,夏日的玫瑰濃麗鮮豔,一隻翠色小鳥箭一般掠過長空,飛向遠方。
鬱竹朝著晏晉,重重地叩下了頭。
晏之臨的唇邊扯出一抹微微的笑意;然後,他疲乏地闔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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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晏之臨最後一次當眾流利連貫地說話。隨後,他便陷入了長久的昏睡。在太醫們匆匆而沉重的腳步聲中,內廷開始派人置辦上好的棺木,隆福宮裏一片愁雲慘霧,歎息與抽泣充斥宮中每個角落。
鬱竹足不出戶,整日在床頭看護。晏之臨難得清醒一刻,她便小心翼翼地喂其吃藥,或者趴著床頭與他細語,偶有經過房門的宮女看見這一幕,總會不由自主地鬆口氣,覺得也許上天也不忍心生生拆散這對情深意重的年輕人罷。
然而,晏之臨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鬱竹的話也越來越少,她默默地散步、看書、做事,或者獨自坐在院中發呆。晏晉答應了皇兒的請求,但沒有立即下旨撤她的封號。不過,她畢竟未與晏之臨行過真正的大婚之禮,因而仍是長發垂肩的女孩兒裝束,隆福宮裏的太監宮女仍稱她為“趙姑娘”。
時光推移,一晃眼間,就進入了九月。蔚藍的天空漸漸深遠,庭院裏的風也不再燥熱。
這天傍晚,晏之臨突然醒過來;他的精神竟比往日好許多,倚著床頭由鬱竹喂了小半碗參湯後,臉頰上泛起了淡淡的光彩。
窗外正是夕陽西下,彩霞滿天,他又提出要去院中瞧瞧。鬱竹好生猶豫,卻見他神情迫切,最後還是同意了。翠瀾幫著她,替晏之臨穿好衣裳;然後,兩個太監上來,將他從床上抬起,輕輕放入預備下的錦榻中,再嚴嚴實實地蓋上被子。
錦榻被小心地抬入後園的大柳樹下,隨行的太監宮女都退了下去。
秋風拂過,掉光了葉的柳枝簌簌作響。
陽光透過枝杈,將兩人的身影映得斑駁一片。
半盞茶的工夫裏,兩人都安靜極了。
忽然,晏之臨輕輕地歎息。
“二年前,我就是在這裏遇見你的。”他道。
鬱竹坐在榻前,抬頭望著靜靜佇立在遠處的矮矮山牆。
“我是個瘸子,生來沒甚麼用處,賴著父皇的憐憫和母後的蔭護,勉強活著,過一日算一日,偶爾天氣好時,會到後園來看風景解悶。這時,你突然從月洞門裏轉出來,拾階而下,微笑著站在我麵前。你穿著一身淺淺的綠衣裙,言語神態與別家姑娘全然不同。過後的整整半個月裏,我一直在猜想你的身份,甚至覺得可能是林子裏的樹精花仙,憐惜我這孤寂之人,所以幻化成人來陪伴我。
鬱竹心裏又甜又苦,閉上眼睛,將臉頰緊貼他的胸口。
晏之臨也閉上眼睛,繼續道:
“我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你。宮中之事一再重複,我不在意袁黛的離去,卻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也隨他人遠去。為了我們的未來,我推開輪椅站起來,雖然有些力不從心,卻盡力支撐著等待成功的到來。可是,當這天終於來臨,你卻不顧我的哀求,鐵了心要離開我。鬱竹,假如沒有了你,我做的這一切,還有甚麼意義呢?”
鬱竹隱忍不住,抱著他的肩頭,生平第一次,失聲痛哭。
“也許這隻是場夢,一覺醒來後,我們還好端端在房中坐著下棋看書!之臨,我發誓,從今之後,我再也不會離開你啦!”
一隻手撫上鬱竹的頭發。
“鬱竹,我活不了多久啦!”
鬱竹抬起頭,晏之臨定定地看著她。四目相距極近,他清澈的黑眸裏,目光柔和無限,不見半絲哀痛幽怨;於是,鬱竹也暫時忘了悲慟。
“答應我,出宮去,然後――好好活著――還有――要幸福――好麼――”晏之臨凝視她,道。
鬱竹怔了一會,咽下喉中一點血腥氣,搖搖頭,輕道:
“我們一起出宮去。”
晏之臨衝她微微一笑,手從被子裏伸出來,握住她的。
“好的,無論到哪,我都陪著你。”
“答答”的腳步聲自背後響起,一個高大的陰影映在錦榻上。
鬱竹回頭一瞧,含淚笑道:
“之臨,快瞧呀,我們的小瘸子來啦,它長得這樣健壯,真是漂亮!之臨――”
她得不到他的回應,於是轉過頭去。
她的之臨,嘴角也含著微笑,頭歪在一邊,在燦爛的夕陽餘暉中,靜靜地睡著了。
鬱竹想驚聲大叫,可是,她的聲音噎在喉嚨裏,所發出的,隻有弱到極致的嗚咽。
“之臨――之臨――”
“嘩啦啦――”
兩個正端茶過來的太監,摔了手中托盤,伏在地上一路爬到榻前,長聲哭道: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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