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被激活的記憶(3 / 3)

雖然很窮,但爺爺還是靠撿垃圾,在河裏篩沙賺錢供我上小學、中學。

高三那年元月的一天,天上下著大雨,我一步一滑地朝家走,天上哢嚓哢嚓閃電打雷,天象是被人捅破了一樣,很嚇人的,冬天下雨打雷很少見。一路上,我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心不由自主的狂跳。穿過鐵路下的涵洞,遠遠地看見有一輛警車停在離我家不遠的菜地土路上,有幾個警察在我們家進進出出的。

爺爺出事了,今天他在鎮上一個垃圾池裏撿到一個女包,包裏其實也沒有什麼東西,就是幾件女人用的東西,一個錢包。錢包裏錢不多,有幾十元錢,但是這女包的主人被人殺害在部隊醫院後麵山上的林子裏。那個女孩是從外地到廣水空軍114醫院看望自己住院的未婚夫的,被人騙到山上奸殺了。因為涉及軍婚,地方公安局提級處理,抓了不少嫌疑人,我爺爺就是其中之一,他們在家裏搜到了那個女包。

我見不到他。我瘋了一樣到各個派出所找他,我實在想像不出,離了他我怎麼活下去!後來聽說他被關押在看守所。我跑到城關的看守所,人家根本就不讓我進。我又開始在大街上流浪,等著爺爺出來。

一個星期之後,派出所通知我去領人。因為這個案子破了,凶手是一個無業遊民。

我去看守所接爺爺,爺爺已經不能動了。他身體本就不好,現在受到驚嚇,在裏麵吃了一些苦頭,已經奄奄一息了。我含著淚把爺爺抱上爺爺拉垃圾的板車,從城關拖回家,十裏路,我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當天晚上爺爺就不行了。

那天晚上我守在爺爺的身邊,為爺爺擦洗身體,爺爺搖搖頭,嘴張了張,想說什麼,但是已經說不出話了。

天,很冷很冷,北風呼呼地吹過屋頂,我似乎感到整個大地都在搖動。我上了床,挨著爺爺躺下,讓爺爺暖和一點。我聽見爺爺的肺象破了的風箱般艱難地喘息聲。

爺爺把我的手緊緊地攥著,一滴濁淚從他的眼角慢慢的流了下來。他在說話,我把臉貼在他的耳朵上才能隱隱約約的聽見。

“……苦命的孩子,……你從來沒有問過你的身事,其實, 我也不知道你從哪來,你的父母是誰。我撿到你的時候,你在火車站的候車室外麵哭。見長時間沒有人來認你,有一個不三不四的人要帶你走,我攔下來了,他們拳打腳踢地打我,但他們還是沒能把你從我懷裏奪走。”

我看見爺爺臉上竟有了一絲笑意。

爺爺還說了一些什麼,我聽得不是很清,也有些困,當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爺爺的身子已經涼了,硬了,我發瘋似的跑出去,跑去不遠處蔬菜生產隊的劉大媽家喊人幫忙。

劉大媽喊上劉大伯跑過來,他們摸了摸爺爺的脈搖搖頭。

我以前對於死非常的恐懼,但爺爺的死,這個世上我最親愛的人的死,令我對於死不再恐懼,隻有無以言表的悲痛,令我痛不欲生。

我無力安葬爺爺,在好心的劉大媽一家以及蔬菜隊的幫助下,我在小河對岸的山坡上簡單地安葬了爺爺。我把家門口的那棵苦楝樹種在了爺爺的墳頭,在我的心裏,我就是那苦楝樹,我會永遠陪伴在他的身邊。爺爺下葬的那天,我一個人爬在爺爺的墳前從早上一直到太陽西下。

回到家裏,我也病倒了,高燒不退,一個人躺在破爛的茅草屋裏,聽著風在呼嘯,我不知道前麵的路走向哪裏?爺爺走了,我該怎麼生活下去?

躺在爺爺曾經睡過的地方,我一點都不怕,我在尋找爺爺留下的體溫,他的氣息,感受著他的存在,我才有點點活下去的力量。

劉大媽可憐我,照顧了我好幾天。身體漸漸好了起來,但失去親人的創傷不是一下就能撫平的。

因為十幾天沒有上課,班主任殷老師到我家裏家訪,看到我的情況,二話沒說,把我的東西收拾了一下,叫了一輛電三輪把我帶到了他們家。

殷老師家住在街上,過去家境不錯,聽說解放前是富農,有套私房。兒子殷實和我是同班同學,老師愛人在鐵路上工作。從此,我和殷實成了兄弟,我又有了家。但很久很久我都不能從喪失親人的痛苦中解脫出來。殷老師總是陪我說話,給我做好吃的。

殷老師家門前有一條很深的水溝,我常一個人麵對著水溝發呆,搞得老師一家人很是緊張。老師家在廣水火車站站台南頭。站台南頭有一個白色大理石的國民黨抗日陣亡將士紀念碑。我不能看到它,一看到就聯想到死亡,我就有種將要窒息的感覺。

那年高考我落榜了,殷實考上了浙江省的一所重點大學。第二年,我也考上了江城的一所重點大學。

“老師,我怎麼會想到我的爺爺?我爺爺和5月26日這個日子有關嗎?”我問。

“你多久沒有想起你爺爺了?”

“好久了。”

“爺爺是你心裏最親的親人,爺爺的死是你心裏的一次創傷,是一種喪失,這種創傷是恒遠持久的,每一次回憶都會觸動你內心角落裏的傷痛,你為了不難過,你潛意識就會把自己隔離起來。”

“爺爺和5月26日這個日子有關嗎?”

“應該有關。”

“那又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日子呢?這個聽眾和這個日子又有怎麼樣的關係呢?”

“這是我們需要進一步探索的。”

我知道,圍繞著我的故事,可能並不隻是我的意識層麵感知的那麼簡單。我心裏有點怕,一種不可知的東西令我心裏有一種整個人在向深淵裏滑去的感覺。

從心理醫院出來,我有點恍惚,外麵的光很亮,出門的時候和我們研究生班的同學章之林迎麵相遇,我不知怎麼的,和他什麼話也沒有說,也沒有什麼表情,我看到他似乎在與我招呼,但我木然地走過,如同被催眠了。我從他看我怪怪的眼神中可以感覺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