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開戰後(3 / 3)

也許自己應該與亞曆亞伯特同行遠征巴格休才對,褚士朗內心感到輕微的不安與後悔。他與亞曆亞伯特處於平起平坐的地位,自然會想牽製表兄弟的兵權,但如果由他與巴格休政府談判,而讓亞曆亞伯特專注在軍事上比較好也說不定。

“若是不想造成流血的犧牲,當初應該由我擔任總帥才是……不、屆時巴格休軍隻有正麵引發艦隊戰了。”

褚士朗從未有過統率大軍與敵人正麵交戰的經驗,在“亞曆亞伯特卿負責軍事、褚士朗卿負責政治”的工作分配下,長期以來他們已經習以為常,反而是伊德裏斯在軍政兩方麵均有實務經驗。亞曆亞伯特與褚士朗之間的文武分工的確收到了確實的成效,卻也暗藏著隱憂。

一旦鐵達尼亞龐大且複雜的人脈關係分裂成文官派與武官派,到時他們兩人將被彼此的黨派推選出來相互對決,諸如這類的耳語在“天城”內外流傳著,隻要鐵達尼亞的權勢存在一天,流言這種微生物就不可能根絕。

伊德裏斯表麵裝作若無其事,暗地則對褚士朗投以惡毒的視線,而褚士朗也隻能視若無睹,他轉向藩王提出申請。

“稟報藩王殿下,請準許微臣褚士朗前往巴格休輔佐亞曆亞伯特卿。”

“哦,你不怕亞曆亞伯特卿認為你逾越職權嗎?”

“關於這一點請您大可放心。”

亞曆亞伯特又不像伊德裏斯,多虧褚士朗控製得當才未將內心的想法表達出來,但伊德裏斯視線中的毒量又增加了不少。藩王亞術曼不經意地拿起咖啡杯,眼眸映出一潭比黑夜的深淵更黑的的液體。

“亞曆亞伯特的側近又會做何感想呢?他們也許會開始質疑自己長官的能力,如此思慮周實在不像褚士朗卿的作風。”

藩王的話裏帶著冰冷的椰偷,伊德裏斯的嘴唇也做出苛薄的半月型,聰明如他在此時自然不發一語。看來褚士朗不經意之間把他的表弟當成話題,為這美好的早晨提供了一些餘興。

“微臣輕率。冒犯之處請殿下恕罪。”

“何罪之有,你如此心急是因為你真心顧慮到亞曆亞伯特卿的立場,政治性的思慮雖然周延,卻往往是不純正的。”

藩王手上的杯子溢出咖啡的香氣。而伊德裏斯的杯子也是,他們兩人不可能站在相同的立場卻令人感到同質的瘴氣,這是由於褚士朗的心理因素影響所致。今晨的咖啡讓他的神經網路覺得苦澀難當。

一時之間,藩王的輕侮為何令他如此不快?而藩王的眷顧卻又令他感到滿足?到頭來,自己的生存方式與那些成天看上司臉色憂喜度日的基層官員有什麼不同?褚士朗的自省令他陷人輕微的自我厭惡,對他來說並不是一種健康的心理狀態。

早餐會結束後,褚士朗理應直接前往自己的辦公室,卻臨時改變前進的方向,往心理治療室而去。那個房間的主人是一位今年才要迎接十一歲生日的小女孩,大家稱呼她艾賓格王國的莉蒂亞公主,她雖是褚士朗合法的被保護者,但在精神層麵上兩人似乎是對等的。剛吃過早餐的莉蒂亞公主精神充沛地向監護人道早安,經過刻意的梳理,從頭上的小蝴蝶結到底下的鞋子清一色綠色係,看起來像是一個在新綠森林蹦蹦跳跳的小魔女。兩人一同前往第二宇宙港,那裏的展望台是這對特殊的二人組最喜歡的討論場地。

“如果為了打贏亞曆亞伯特卿而必須‘作弊’,那我會這麼做,因為正麵對打根本就沒有勝算嘛。”

褚士朗承認莉蒂亞公主對亞曆亞伯特麵臨的狀況所闡述的意見是正確的,鐵達尼亞要求敵人光明正大地應戰隻不過是出自強者的傲氣罷了,那仿佛是巨人與嬰兒決鬥的光景一般。以手指彈著透明牆的表麵,莉蒂亞想了數秒才停下動作問道:

“亞曆亞伯特卿會不會殺掉不抵抗的敵人呢?”

“應該不會吧。”

“哪他會殺掉女人跟小孩嗎?”

“不可能。”

“會不會攻擊醫院或學校呢?”

“不會。”褚士朗重覆答道。莉蒂亞問完又開始動起手指,在透明牆的表麵畫著圖。

“亞曆亞伯特卿是個好人,可是當大家都知道他是好人的話他會吃虧的,褚士朗卿不這麼覺得嗎?”

“真知卓見,惶恐之至。”

褚士朗戒慎地行了一鞠躬,表麵看起來像是在開玩笑,內心卻不由得為之咋舌,莉蒂亞公主小小年紀,政治洞察力之高甚至是平庸的成人所不及的。當鐵達尼亞的強盛縱橫全宇宙並有餘裕展現寬容與穩健作風之際,亞曆亞伯特如騎士般的高潔品德正是成為領導者最理想的資質,然而在敵人一開始就舍棄白色而戴起肮髒的手套時,就可能使他遭致意想不到的失敗。

莉蒂亞公主一本正經地盯著從透明牆拿開的手指。

“我在想……”

“想什麼呢?公主。”

褚士朗報以好奇的目光,莉蒂亞則略微側著頭,似乎在思考正確的表達方式。

“如果藩……呃、藩王命令亞曆亞伯特卿殺掉女人跟小孩的話亞曆亞伯特卿會不會按照他的命令去做?”

褚士朗看著公主的瞼回答,隱約還透露著老師訓話的口吻。

“公主,亞曆亞伯特卿是鐵達尼亞的貴族,對鐵達尼亞人而言,藩王的命令是絕對的。”

“不然就稱不上是鐵達尼亞。”

褚士朗不想敷衍莉蒂亞公主,否則對這聰明的小女孩來說就是一種不誠實的行為。鐵達尼亞並非以追求人道最高價值為目標的組織,若是在確定以提倡人道而能獲利的場合自然會加以活用,但褚士朗不取一分一毫無條件保護莉蒂亞公主的行為完全是出自他個人的意願。

“褚士朗卿呢?你也會服從藩王的命令嗎?”

這個問題早在預料之中,但褚士朗並未立即回答。登上權力的樓閣與貫徹一般人類的尊嚴這兩者共存的可能性,褚士朗至今尚未得到最後的解答。他從少年時就不斷思索著這個問題,迄今仍然無法做出結論。

“我不知道。”

沉思之後如此作答。

“我也許一直抗拒著自己是鐵達尼亞人的事實,卻又逃不開這項事實,很抱歉我無法肯定地回答你,可能的話,我會盡力不讓藩王下達這樣的命令。”

鐵達尼亞雖極盡尖酸、功利與不通人情,但從未而且也無此必要施虐於一般市民,截至目前為止。

“褚士朗卿不了解自己嗎?”

“恐怕是的。”

“那你了解亞曆亞伯特卿嗎?”

莉蒂亞公主問倒了褚士朗,使他內心遭受突如其來的一擊,也就是說,褚士朗的潛意識裏一直輕視著同年齡的異母表弟。既然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內心卻自認了解亞曆亞伯特的想法,這就是一種毫無根據的傲慢,不僅亞曆亞伯特,對伊德裏斯也一樣。若是可以把人道上的責任歸咎給藩王的話,伊德裏斯必定毫不猶豫地大肆破壞與殺戮吧,這是褚士朗的想法,然而事實上卻從未發生這樣的實例,也許隻能說是他個人的偏見。

“褚士朗卿,你在生氣嗎?”

略帶不安的語氣流進褚士朗的意識,鐵達尼亞的青年貴族被拉回現實世界,對上了一直觀察著他表情的小女孩的視線。

“不,正好相反,公主提醒了我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今後我將謹記在心。”

“褚士朗卿,想不到你能夠把一個小孩當做大人對待。”

莉蒂亞公主露出釋然的表情。

“褚士朗卿,其實我蠻喜歡你的,因為你有好多不可思議的地方,啊、我所說的不可思議不是說你變態或奇怪哦!”

“我明白。”

褚士朗亦笑道,接著念頭一轉,他拜托莉蒂亞公主做一件事。這是他前晚才想到的,雖然隻是件小事,但他希望莉蒂亞公主能寫信給被逐出“天城”的法爾密·鐵達尼亞子爵,想必能有較安撫他的情緒吧。

“能麻煩你嗎?公主。”

“沒問題的,我也一直想寫信給法爾,可是這麼做會有用嗎?”

“一定會的。”

褚士朗堅定地斷言,隨即補上一句戲言。

“法爾密卿是鐵達尼亞未來的棟梁,現在賣他人情以後對你的祖國也有好處。”

“法爾會吃這一套嗎?”

莉蒂亞公主對成人的邏輯付之一笑,眼神直盯著停泊在第二宇宙港的定期太空船,身旁的褚士朗也眺望著橫渡銀河的船隻。

“就算僅有一人罷了,隻要有人記的自己的存在,再怎麼低潮與孤獨都是可以忍受的,我想法爾密一定會很高興的。”

褚士朗的話至此打住是想以一般理論將話題結束,聰惠的莉蒂亞公主雙眼閃爍著好奇與疑問,但口中說出的卻是另一番話。

“那我寫信問問法爾最近過得如何?希望他一切平安。”

“等你知道了再告訴我。”

莉蒂亞公主仰望褚士朗,並在磨光的寬廣回廊以單腳彈跳了三步。

“代價很高哦。”

“公主,鐵達尼亞從不吝嗇。”

“說的也是,鐵達尼亞就是這麼大方才會得到那麼多人的支持。”

若這番話是一個成熱鬧以陰沉的語調說出就隻能說那是一種惡意的表現,然而莉蒂亞公主開朗的口氣反而對鐵達尼亞的存在是一種明快又切中要害的指摘,褚士朗隻能在內心伴隨著苦笑讚同不已。的確,有誰會想看到一個小氣的鐵達尼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