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成都通惠門外,有一座不起眼的磚拱橋,人稱十二橋。
在十二橋的旁邊有一處荒廢了好幾年的四合院,都說是鬼宅。我的祖祖林貞不信邪,用六百塊大洋將它買了,又拿出六百塊大洋將它裝修出來,人稱梅公館。
這是一個隻有兩進的四合院,從東南方的角門進院,有完整的正房和西廂房,圍著一個方方正正的天井。東邊是直通後院的長走廊,後院裏有一排平房和一個水井,還有一個小巧的涼亭。
後來,我的祖祖在西廂房對麵又修了一個相對封閉的小書房,取名為菱之角。解放後,政府接收了梅公館,將菱之角的三間屋撥給我家棲身。
在我的印象裏,祖祖總是悲天憫人,不苟言笑。每天,他總在家裏為好友和周邊的街坊鄰居號脈看病,人稱林大夫。
他的生活很有規律,除了看病,就是種花。他的飲食也是千篇一律,要求不高。早上是一碟豆腐乳,一碗八寶粥和兩個小饅頭。中午是有什麼就吃什麼,隻求方便。晚上要喝點小酒,愛吃鹵菜和油酥花生米。
我的外婆負責一日三餐,手上總有事做。我的外公在銀行上班,總是早出晚歸。
到了六八年,我剛剛懂點事,知道小舅在城東的國防工廠裏麵做事,早晚有紀律。小孃是在四川棉紡廠裏上班,住在工廠的女工宿舍裏,天天都忙得吐血。
我們住的菱之角有自己的門和一個獨立的小天井,很緊湊。祖祖住在正房裏,臥室裏麵有很多舊東西。木床裏麵的牆壁上掛著一塊木匾,上麵寫著四個好看的古體字,我都不認識。
外公和外婆帶著我住在西耳房裏麵,對門的東耳房是給小孃準備的新婚之屋,布置出來還沒有住過。
那年夏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一群五大三粗的工人衝進了我們的小天井,聲稱要找我的祖祖算賬。
外婆站出來問道:“你們是誰?有話好好說嘛!”
“好好說?我們食堂熬了這裏給的解暑湯,有人上吐下瀉!”
“不可能!”
外婆說得斬釘截鐵,讓帶隊的小工頭愣了一下。這時候,已經有人衝進了祖祖的屋,扔出了不少的醫書。小工頭從地上揀起一本書,在外婆的眼前晃了一晃:“這是什麼?書麵上明目張膽地寫著黃帝什麼什麼!”
我的外婆奪過書,倔強地說道:“這就是一本醫書!”
“哄誰呢?你在哄誰呢?黃帝是誰家的皇帝?我還能不知道嗎?”
祖祖氣得渾身打抖,坐在身下的舊藤椅發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聲,仿佛就要散架了。最後,屋裏的兩個工人又拉出了厚重的木匾,笑著說:“這不就是街頭騙子賣打藥嗎?”
突然,舊藤椅的前腳折斷了,已經年近七旬的祖祖跪倒在地上。我的外婆剛要跑過去,就看到祖祖已經站了起來,用一根竹拐杖支撐著自己單薄的身體,戰戰兢兢地走到了外婆的身邊:“別爭了,我們問心無愧!”
外婆扶住我的祖祖,小聲地說道:“這些都是治病的醫書,也都是古聖先賢們的心血。”
祖祖挺了挺腰,苦苦地一笑:“讓他們拿去燒了也好,我走的時候也能輕鬆點。”
“爸!你看你,又張口亂說!”
祖祖歎了一口長氣,又佝僂著身子說:“生死有命,夫何它求?”
這時,我看到小孃的男朋友祁叔叔走進來,開口就問:“小楊,你帶人到這裏做什麼?”
“祁隊長,我們在加班,好幾個工友都拉肚子了!”
“你在這裏扯什麼閑篇?還不快走!”
小工頭使勁地點頭,讓手下把地上的書都揀到了木匾上,一起抬起了!
外婆說:“爸,我們扶你回屋!”
祖祖紅著一張臉,喃喃地說道:“算了吧!我哪裏還有自己的屋喲!”
也許是悲從中來,也許是強撐的身體突然就垮了,祖祖身體一晃就仰麵倒在了地上,後腦直接磕到了石階的淩角上,流出了一股鮮紅的血。
“爸!爸!”
我的祖祖就這麼撒手走了,留下了一個又一個的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