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一章拚命的人 第二章女人(1 / 3)

第一章拚命的人

誰也無法想象這雙小腿在這樣彎曲的山路,能憑這麼快的速度跑這麼久?

誰都無法想象。

元鶯的確很能跑,她已經跑了很久,鞋子已爛,粉嫩的腳趾已皴裂,血在滴,滴在地上,灑一片殷紅,像千萬朵杜鵑,可這杜鵑沒有芳香,隻有一股血腥味在曠野裏飄散。

她身上已經找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她卻還在奔跑,不停的奔跑。她知道,跑也許還有希望,不跑,就隻能乖乖地束手就擒。

她是在一個深夜,用自己的身體騙得看守的信任,然後把那小子活活夾死,逃出來的。她忍受不了那樣的虐待,她也不可能真的答應李管家,嫁給這個滿臉麻子的老頭。她必須逃出來,找到元飆、元冰和元昊他們,過自己想過的日子。

能跑出烏龍山,到大湘西找到他們就安全了。

現在他們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有了這樣的支撐,眼前受的這些苦難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一個人經曆太多的苦難後,就會藐視生活中的一切苦難。

元鶯就是這樣的女人,這十八年來,她受的苦數也數不清楚。

元鶯不敢走旱路,旱路上已經滿是追丁。那些狗仗人勢的家丁隻會專門欺負像她這樣的女子。元鶯是個聰明的女孩,她知道什麼叫明修棧道,暗渡陳滄。她翻過崇山峻嶺,又故意走了許多彎路,做了許多迷惑追兵的暗號,才直奔沅水碼頭。

沅水碼頭,一艘陳舊的鐵皮船,正在緩緩駛出碼頭,光著膀子的艄公,站在船頭眺望,就在跳板剛要拆開時,元鶯跳了上來。

河風吹來,元鶯感覺無限愜意,她終於自由了。她站在船頭,像鳥兒一樣張開雙臂,仿佛整個人都已經飛了起來。

從小路追出來的家丁和李管家站在碼頭,望著漸漸駛去的大鐵皮船罵娘,揮舞著手中的長棍,耀武揚威又氣急敗壞。

長街,街道很長,很寬,兩邊是商鋪,華麗的商鋪,陳列的商品也是鄉下鎮上沒有過的珍奇。世界上有千千萬萬個這樣的城市,城市裏也有無數這樣的商鋪,每一個都是這樣子,特意裝飾的店麵,琳琅滿目的貨物,精明的店主,狡猾的買主。

長街的這頭是大湘西第一號碼頭,長街的另一頭仿佛沒有終點。

元鶯走下跳板時已經是華燈初放。

終於安全了,她長長的鬆一口氣。忽然,她發現自己已經來到了一個更新奇、更陌生、更華麗的地方。她麵前是高樓,是長街,是商鋪,是大碼頭,她第一次看到了大鐵船,大木船,還有各式各樣的烏蓬船,小舢板,以及那些忙碌的搬運工人、爭先恐後的客人。

碼頭上堆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麻袋和箱子。粗大的纜繩挽在碼頭的鐵環上,錨被拋在深水裏,有的懸掛在半空幾乎就像月亮那麼明亮,一種幽黑的明亮。燈塔上的指明燈照在水麵上,蕩漾成無數光影,如鉤的光影。

這時,一條裝滿貨物的小鐵皮船急速向碼頭駛過來,船上的貨物一定很沉,已經過了吃水線。四個穿黑色馬褂的男人站在船頭,腰間別著駁殼槍。

靠穩碼頭,這群男人很粗俗的吼開旁邊的人,把麻袋從船上丟下來,再搬運上一輛早已經等候的軍用大卡車。一輛德國造的老爺車停在碼頭一則,裏麵坐著一位滿臉橫肉的高個子,他雙手抱胸,一直看著這群打手把麻袋裝上旁邊的卡車。

小轎車後麵站有十幾個日本兵,全副武裝的日本兵。一個個頭不高,也穿著小馬甲、腰間別著兩把駁殼槍的男人站在他們前麵,看上去,他比滿臉橫肉的男人還要粗魯,唧唧哇哇地衝搬運貨物的工人誶罵。

快點快點,都他娘的長點勁,這批貨今晚要弄走。小個子男人叫道,並很粗暴的在一個大個子屁股踢了一腳。

麻袋裏裝的會是什麼東西呢?元鶯走幾步站住身子想。元鶯是那種想到什麼立刻就會去做的人,她地好奇心是誰也無法阻攔的,連她自己都無法阻擋。

元鶯趁這群人不注意,找到一塊尖石頭,把麻袋弄破一個洞,忽然,一柄短刀抵在她胸口。

你想幹什麼?小個子男人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到了她身邊。

我,我……元鶯無法解釋。

你是誰?握刀的男人看著她說,誰叫你來的?

元鶯倔強的抖抖身子說,我是我,沒有誰能派我,我自己想來就來了。

你知道,你這樣跟我說話的結果隻有一個,那就是死。小個子男人說。

死。元鶯好像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她笑笑說,我隻是好奇,想看看裏麵裝的是什麼東西。

有些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小個子男人說,是誰叫你來的?

沒有人叫我來,我說了我自己想來就來了。元鶯說。

滿臉橫肉的男人從車裏走出來,走到元鶯跟前。他身體比在車來還要高,還要瘦,他從小個子男人手裏接過雪亮的短刀,用拇指在刀口上輕輕咂摸,仿佛是在試試刀鋒的利鈍。

我再給你一次機會,誰叫你來的。高個子男人反手將刀鋒抵在元鶯的臉上,從左臉頰慢慢滑到右臉頰。

我自己來的。元鶯說的是實話,可是在這裏沒有會相信這樣的實話。

不說是嗎?小個子男人一拳打在元鶯腹部,強大的衝擊力使元鶯倒在地上,一口鮮血噴在冰冷的石板上。

小個子男人走過,用腳踩在元鶯臉上:說不說?

紅二,難怪你三十歲了還找不到老婆,你對女人也太不溫柔了,一點也不懂憐香惜玉。高個子男人說,手裏繼續玩弄著那柄短刀。搬運貨物的人一直沒有停,誰也沒有多看一眼,仿佛這樣的事他們早已經司空見慣。

是榜爺派你來的吧。高個子男人說。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元鶯掙紮著說。

啪,一個響亮得過分的耳光抽在元鶯臉上。

紅二,我說你是個土蠻子,一點也不錯。這麼漂亮的小姐……高個子男人沒有說了。

帶回去,我晚上再好好審審。高個子男人說。

是是是,天九哥。紅二領會高個子的意思。

就在這時,元鶯聽到一種屠夫在砧板上砍肉的聲音。

聲音很響亮,她轉過腦袋看過去,一個日本兵被人從碼頭上踢倒在這群人跟前,日本兵已經被砍掉一隻手,胸前插著一柄一尺三寸的短刀,刀已沒把,鮮血淋淋的倒在高個子男人身邊,濺出來的鮮血染紅元鶯的臉。一群穿著黑色中山裝的打手站在碼頭兩邊,手裏拿著短刀、斧頭和駁殼槍。

什麼人?天九叫道。

這時,從碼頭的黑暗處站出一群打手,每個人的腰上也都別著短刀和駁殼槍。

這是日本人的貨,你阿牛難道也想打注意?天九說。

既然是日本人的貨,那也就不管你們的事。阿牛說。

你們中山會真想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屁股抓耗子?天九說。

要麼貨留下,人走開,要麼屍體留下,貨也留下。阿牛說。

那就是沒得商量哦?天九做一個瀟灑的手勢說,砍!

刀聲、斧聲、槍聲在一時間響起,倒地的打手隻有血在流,隻有骨頭被打碎的聲音在響。這群人已經不是人了,是野獸,甚至比野獸更凶猛、更殘忍。就算刀刺入肉裏,就算斧頭砍在骨頭上,就算冰冷的子彈打穿胸膛,也絕不會有一個人發出痛苦的尖叫。

元鶯爬在地上,她不敢抬頭再看,她已經完全溶入這場精彩而殘酷的打鬥中。雖然她知道人類的殘忍,人類的暴力,她也見識過男人們打架,在烏龍山的時候,她就經常看見朱老爺和大奶奶打架,她自己也經常被大奶奶和那群家丁打。可是現在她已經看不下去了,鮮血已經流到她身邊,她的身體已經能感覺到順著石階流下來的鮮血的溫度。

忽然,她站起,用盡平生力量大聲吼道:全部給我住手!你們這群王八蛋,隻知道打打殺殺!

一瞬間,高舉的利斧停止,刺出的快刀縮回,扣動的扳機鬆開,一雙雙驚恐的眼睛全都注視著這個衣裳襤褸、體無完膚的姑娘。

元鶯胸脯起伏不定,嘴巴喘著粗氣:辛苦工作一天,為什麼不回家休息呢?好好睡覺,明天才好有力氣工作,你們卻還在這裏打架殺人,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這突如其來的插曲,使這些成天生活在刀光劍影裏的江湖漢子、鐵血男兒震驚,他們隻知道拚命,隻知道打殺,從來就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姑娘喊他們放下手中的刺刀,回去睡覺,真是滑稽可笑。

但是沒有人能笑得出來,他們血未冷,心未死,怎麼會對這樣柔情的勸解無動於衷呢?拿斧頭的、被砍了一斧頭的,拿刀的,挨了刀子的,握槍的,中了子彈的,全都怔住了。

一個滿臉斯文的中山裝少年厲聲問道:朋友,是哪條路上的,為什麼來淌這趟渾水。

聽這話,元鶯笑了,就在這種時候,她居然還能笑出來。她自己也想不通。

我沒有朋友,也不是誰的朋友,我隻不過剛巧路這裏而已,你們難道連這點都看不出來。元鶯說。

別人怎麼能看得出來呢?

假如是在平常時候,這群江湖客都會對她感興趣的,會仔細的看看她。但現在並不是平常時候,現在是拚命的時候,為了這批軍火拚命。

若不是軍火中山會是不會出手的,若是在一百萬以下的貨,中山會也不會出手。

若是在一百萬以上,就算明知這批貨是日本人的,還是一樣要拚命。

中山會能夠迅速在大湘西站立起來,隻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敢於拚命,在拚命的時候,就是真拚命,絕對不會有人想到其他的事!

中山會並不是一個什麼好幫派,他們裏麵的人也並不都是真的打算跟定中山先生的,也並不都有一顆愛國愛民的心。他們隻是為了生計拚命,為了出人頭地拚命。他們的天下,是拿命拚出來的,闖出來的。

這個新興的幫派,在大湘西如日中天,這座城市裏大部分不太合法的事業和勾當,都掌握在他們的手裏,無論黑道白道的事,他們都要插手幹一票。

會中有七位得力弟子,在前幾次的打拚中,死了四個,現在隻剩下阿牛、廖三和老七,卻也是能獨霸一方,田老板對他們十分看好。這位白麵斯文書生就是其中的老七。他的人斯文掃地,手中的短刀卻不像他人那像斯文,他喜歡用他的短刀直刺對方的心髒,在一秒鍾讓對手斃命,就像他穿的中山裝一樣幹淨利落。

你是路過?阿牛說。

元鶯點頭,表示同意。

你是從哪裏來了,現在又將往哪裏去?阿牛說。

我沒有地方去。你們那裏還要人嗎,我想去你們那裏,我會幹活,什麼活都會幹。隻要給我吃的,一天三餐。元鶯說。

哈哈哈,別他娘的羅羅嗦嗦。天九說,忽然一揮手,一柄短刀向元鶯飛去。

天九的刀,鋒利無比,快如閃電,在大湘西沒有人不知道他的飛刀,據說他的飛刀是特地托日本人從南洋帶回來的上好的百煉精鋼,吩咐大湘西最有名的楊鐵匠精打細磨出來的。

就在這時,突然一柄更快的飛刀打斷了這柄百煉精鋼的短刀,兩柄短刀折落在黑色的石板上,與此同時,站在後麵的日本兵,每個人胸前也都插著這樣一柄飛刀,紛紛口吐鮮血倒地斃命。

天九出手一向很快,卻有人比他更快,他滿臉橫肉的長方臉本來就很少有表情,現在已經變得扭曲,因為他的胸前也插有一柄飛刀,飛刀很短,現在隻剩一點紅綢飄在外麵。

誰,誰的飛刀……天九再也說不出話了,隻聽見喉嚨裏一陣抽搐,一個黑色身影從碼頭的台樓上跳下來,站在天九跟前的一堆木箱上,天九在朦朧中看清這張臉,一張熟悉卻又陌生地臉。

天九和日本人在一瞬間全都成了冰冷的屍體。元鶯的心卟通卟通的跳個不停,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殘忍的撕殺,太殘忍了。

這時候,阿牛和打手們才看清楚木箱上的黑影,一個全身上下都是黑色的人。他靜靜的站在那裏,紋絲不動,仿佛是一具雕塑。

元鶯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她這一輩子幾乎從來就沒有怕過任何人。她當然也不懂有些人天生就帶著種可怕的殺氣,無論誰看見都會覺得可怕。連阿牛都不由自主後退兩步。

朋友,你難道不知道這是田老板的貨……

滾,中山會的人,全都給我滾!不等阿牛說完,黑暗中這個人已發出聲音,他發出的不是回答,而是命令。

黑暗中,阿牛借著晃動的水光看清了他的臉,是元飆。

至少是一張很像元飆的臉。

遠處一艘鐵船慢慢駛進碼頭,強烈的燈光照在木箱上黑衣人的臉,這時,所有人都看清了這張臉,是飛刀元飆。

中山會的人幾乎失聲而呼,是元飆,是飛刀元飆……

阿牛臉色也變了,他揮揮手,身後二十來個打手開始慢慢後退,準備撤離,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飛刀元飆,在大湘西沒有誰的刀能快過他的飛刀,就連德國生產的性能最好的勃郎寧手槍的子彈也沒有他的刀快。

但許多人都懷疑這個少年的飛刀,因為從來沒有人見過他的飛刀。

阿牛剛退了兩步,突然又一揮手,二十幾個打手又一齊向元飆大吼著衝過去。沒有辦法,就算明知道是死,他們也要拚命,因為這樣的生活已經選定他們,他們就得拚命,就得殺戮。

拚命也許還能僥幸活下去,不拚命,他們就得死掉。

短刀重新被拔出,利斧重新被揚起,駁殼槍也重新扣動扳機。

人群中最快的一把刀,還是阿牛的刀,他左右揮刀向元飆砍去,打手們也揮刀向元飆砍來。

阿牛出刀一向準而狠,所以他能在中山會裏站立住腳跟。在這個講究實力的社會,沒有真本事的人是站不穩的,甚至連路都不會走。

元飆還是站在木箱上,他的一雙手還是空的,隻不過胸前別有一排挽著紅綢的飛刀。突然,他淩空躍起,飛刀在嗖嗖嗖的響,然後再落在原地,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裏,人群中卻已經倒下十多個打手,阿牛的左臂上也插著一柄飛刀,殷紅的鮮血順著臂彎流在冰冷的石板上。老七的大腿上也插著一把飛刀,鮮血如注。

滾,不滾的都得死!元飆再次說話。像他這樣的人是很少開口的,一般都是動手不動口。看到這些頑強的生命一個個在他麵前倒下,他也許有些於心不忍。阿牛捂著傷口說,元飆,你等著。我們走。

一刹間,這群拚命的頑徒全都消失在黑色的夜空,碼頭也變得死一般靜寂,這裏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隻有石板上來不及冷卻的鮮血告訴人們,這裏剛剛發生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打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