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流蘭(1 / 2)

我自然慢悠悠地回了客棧。天寒地凍,我又沒有糾纏不清的孽緣,又沒有薄幸無行的情人,何必孤零零地在外麵遊蕩受罪?過了兩天,我朋友又哭又笑,從街前一路搖搖擺擺地走過,引得不少人駐足觀望。我本來不想理會,但一望見他的頭臉,頓時傻了眼。原來他雙鬢之中,已然生出了星星點點的白發。我朋友正當壯年,何況內功精湛,豈有白頭之理?那自是因為身心皆遭重創,觸亂內息,以至不可自持。我隻得強行帶了他回去,他要喝酒,就給他喝酒;他要唱歌,就讓他唱歌。接連十幾天,他一時唱甚麼“不如嫁與田舍郎”,一時又唱甚麼“手帕哭濕了,也留不住我”,失魂落魄,瘋瘋癲癲,我也不去管他。忽然一日,他收拾了包裹,到我房裏,道:“我們走罷!”口齒清楚,目光清明,與之前的行屍走肉判若兩人。我驚訝之下,一時竟沒明白他的意思,問道:“去哪裏?”他回道:“江湖!”我喜道:“那好!你的武林盟主呢?”他說:“不做啦!”我高興壞了,使勁搖他道:“好兄弟,你總算想通了!”當下兩人一道出了城。當時已是臘月二十八,街上張燈結彩,喜氣洋洋。我與他漸漸遠離喧鬧,雖然風寂馬寒,胸中卻是暖融融的。那時我便想,他能恢複這般模樣,我這輩子便再不過年,那也不要緊……

(丁貧笑道:“你對你朋友,也當真好得緊哪。”)

十年交情,豈同尋常?我們一路南下,又回到了以前橫行無忌、逍遙快活的日子。他絕口不提那男人,也漸漸同女人有了來往。連我偶爾故意把話題引到去年時,他也忙笑著說:“馬小蛇,人誰沒個失足的時候?你行行好,莫再提了,當是積德。”我見他如此,也就一笑閉口。這麼過了幾個月,江南春早,柳葉兒也綠了。但我心中,始終覺得他沒有真正忘記。一日在杏花坊喝得酒酣耳熱,老板娘風情萬種,磨他付欠了幾年的酒錢,他耍賴不給,老板娘就讓他把褲子脫下來當了,還叫坊中女孩兒一起動手。當時一片鶯嬌燕軟,氣氛釅熱。我趁機把那隻血玉魚兒拍在櫃上,笑道:“老板娘,這個小小玩意兒,抵幾兩銀子不抵得?”一個女孩兒早搶了過去,對燈照道:“呀,好貴的玉!”老板娘奪過一看,不屑道:“有個屁用!破也破了,不值錢了!”他猶在溫柔鄉中,醉眼惺忪,湊在女孩兒胸前,涎臉道:“什麼破了?”別人把他一推,笑罵道:“你蛋黃破了!”他滾在一旁,哈哈大笑,伸手欲摟,突然見到那塊玉,眼珠子登時不會動了,定定地隻瞧著,咽口口水,問:“這東西哪裏來的?”這句話問得清醒無比,沒有一絲酒意。老板娘向我飛了個眼風,他轉過眼望著我,半晌,才苦笑一聲,道:“我不是讓你再也莫提了麼?”推開幾個女孩兒,徑自出去了。我默默跟著他,走了長長一段路。長堤之下,隻見他衣帶不住隨風飄動。一前一後走了許久,我終於忍不住,發問道:“那男人究竟有甚麼好,值得你這樣?”他默然片刻,才動了動嘴角,做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模樣來。他說:“馬小蛇,你不知道。我第一次看見他時,就明白了,我這三十年的逍遙日子,算是過到頭啦!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把白衣服穿得那樣好。”

我在背後緊緊盯著他,心裏大吼大叫道:“你自己穿白衣服,也好得不得了。”但這句話始終沒有出口。我們就在那江風之中,站了許久許久。

從此我明白了,縱使天昏地暗,日月失行,他心中也是無法銷去那男人的了。他不愛他,他卻愛他得緊!我緊緊閉起了嘴,再也不提半件跟那男人有關的事。

但我不提,總有人要提。沒過幾天,江南白道幾位長者輾轉找到了我們,告訴我們一件大事。原來我們走後,蘇氏同錦羅案鬧得如火如荼,寶券名單泄露,登記在冊的幾位職高權重的官員皆遭朝廷貶謫、停職,一時浙江省內,人人自危。京中外放三司使崔紹澄糾集江南豪傑入宮兵諫,事敗被殺,同去人等亦多數受擒。群豪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潛入蘇府伺機動手,企圖以蘇賊為質向皇帝換人,結果寡不敵眾,力戰不逮,悉數落網,至今生死未明。此際江南人才凋零,無奈之下,隻好向這位新任盟主求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