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舊春(1 / 2)

(丁貧說到這裏,輕輕一笑。)

“這是個沒有謎底的故事,現在我說完了。”

天心棄瞧瞧他,又瞧瞧麵色慘白的馬小蛇,點頭道:

“你的故事有趣,你朋友的故事也有趣。兩個故事放在一起,簡直有趣得要人老命。”

丁貧冷笑道:

“是啊,怎能不有趣?一個人愛了另一個人一世,死了也要帶到墳墓裏去。有個人受了他的托付,卻自作主張地把他屍身保存下來,供自己悼念。送到那人想去的墓室裏的,隻是一顆心罷了。難道他以為心不爛,肉不腐,別人就感應得到他的心意了?活著也看不到,死了反倒開了眼麼?把別人好端端的屍首分作兩半,又弄得不僵不死,這是甚麼意思?每年來瞧瞧他一成不變的模樣,難道就能下酒?”

馬小蛇囁嚅道:

“他總想再糊塗一些,我怕他……”

丁貧往地下一跳,打斷道:

“馬驚鴻,你們山東瀛洲一族體質殊異,最工丹煉,個個壽命長。可是你就算懂得讓屍體千年不腐的法子,也沒法懂得別人的心。你當年為什麼不說?你如說了,就沒有我太奶奶,也沒有我家,更不會有我。若我從來沒有來過這世上,也不必有這麼多煩惱傷心。……”

他突然向半空躍起,叫道:

“可是你這個死老頭子,你為什麼不說?”

天心棄忙起身道:“老七,你下來!馬前輩是有苦衷的。”丁貧哼道:“苦衷個屁!”轉身幾個縱躍,消失在山腳之後。遙遙還聽見他罵道:“他惟一的苦衷,就是蠢到了家!”

天心棄見他無端端遷怒起來,不覺有些訕訕,向馬小蛇道:“他便是這個性子,時有發作,前輩莫要見怪。”馬小蛇呆坐原地,半晌才搖了搖頭,道:“我不怪!唉,這娃娃,說帶我去鎮上打酒,自己卻跑了。”

天心棄放下心來,道:“……我帶你去。”

兩人一同走過山木扶疏的狹道,走過“此時空見清涼影,殷勤為我照花前”的短句,走到十裏之外的鎮子上去。打酒的店子早已打烊關門,兩人循著酒香摸進店裏,就在擺置糟釀的窖內,你一口我一口地大喝起來。天心棄問:“他長得可像望公麼?”

馬小蛇搖頭道:“一點兒也不像!有時的神氣,倒很像那男人。”

天心棄心想:“那也怪不得許多人對他傾心。”

馬小蛇反問他:“他是叫作丁貧麼?好好的娃娃,取了個這麼刻薄的名字,他爹爹媽媽是哪一房的,也不嫌寒磣!怎麼你又叫他老七?阿雀生平最恨這個七字,子子孫孫,都不許排行第七的。”

天心棄道:“我識得他時,他就叫這名字了,也不知是不是他本名。他十五歲時,因一件大事,反出家門。依他的性子,多半就不是了。”

馬小蛇端著酒壇,許久才慢慢地說:“我知道了。他是丁若司渝,當年桓哥兒老來得子,禦帝賜名的那個娃娃!兩歲就會甜言蜜語,圓滾滾粉團般招人愛。你說的那件大事,我也是曉得的。”

天心棄聽了,眼中登時亮起星火,心中那個無盡的黑暗謎團仿佛鬥然出現了一線光明,幾乎立刻要問出聲來:“那麼,真相究竟是怎樣的?”

——然而,若得到的回答並不是朝著自己希望的方向,又當如何?

馬小蛇卻已在旁搖首歎氣道:“他們這一輩的領袖,也是個正直疏朗的人物,怎的在這件事上偏偏看不開?如此青春年少,又有甚麼揭不過的愁恨?”

天心棄便收起滿腔千回百轉的心思,問道:“前輩青春年少的時候,難道便事事如意麼?”

老人歪著頭想了想,笑了。

“那倒不盡然。不過,也總有那麼幾年是如意的。”

小和尚回到山腳借宿的農家時,月光已經不見了。農家土坪上滿是土坷拉,遠遠看見丁貧提著衣服下擺,一足踏在柴火樁上,忙叫:“小魔頭,你假借因頭,偷懶跑掉,卻叫我一個人背行頭回來,真真不義道。”

丁貧斜眼睨道:“你的少林神功呢?搬張輕飄飄的竹床兒也來叫喚。死老頭子走了?”手臂一托,同他合力放平竹床的四隻腳,立刻爬了上去。

天心棄推他道:“起來起來!甚麼死老頭子?沒大沒小。”自己去取了掛在簷下的抹布,擦著擦著又忍不住道:“你明知道他心中難過,做甚麼還說那些話氣他?你太爺爺同那男人都已經死啦,他卻要一個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沒有一天開心快活。”

丁貧回頭扮個鬼臉,道:“我就是脾氣爛,嘴巴臭,你第一天認得我?”挪了挪屁股,又道:“我就是氣他死也不說實話!就算說出來不得善終,爛在肚子裏,又挺美麼?嘴裏說得不知道多麼淡定,其實是個屍體都舍不得弄壞的老妖怪!他那些不盡不實的言語,我聽了就要生氣。”

天心棄拿抹布尾掃了掃他,張了嘴又合上,似乎欲言又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