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晚宴
我還記得小時候和我的好朋友科利亞-比比金產生的嚴重分歧,它幾乎導致我們已有兩年之久的友誼破裂。他有好幾次想說服我跑到美國,去跟印第安人打仗;而我除了“阿別西尼亞”,別的什麼也不想聽。
“第一點,不是‘阿別西尼亞’,而是‘阿比西尼亞①’,”科利亞糾正我道。
①阿比西尼亞,埃塞俄比亞的舊稱。
“第二點,它既可以寫作‘阿別西尼亞’,也可以寫作‘阿比西尼亞’。但我認為更正確的寫法和念法是‘阿別西尼亞’因為這個詞起源於當地人對這個國家古稱‘哈別西’,”我像一個學識淵博的真正學者那樣反駁道。“我讀過一本有關這個遙遠國度的小書,對它著了迷。”
“不過你幹嗎恰好挑上了阿比西尼亞呢?”科利亞還不死心。
“因為阿比西尼亞,”我回答道,“第一,它是阿姆巴。你知道什麼是阿姆巴嗎?”
他點了點頭。
“我爸爸說過,阿姆巴的意思就是在玩羅托或買彩票時一下子中兩個獎。”
我鄙視地笑了起來,對他解釋道:
“阿姆巴——這是阿比西尼亞的山地高原,它的邊緣地帶十分陡峭,當地人隻能爬著梯子到阿姆巴上去,牲口是用繩子吊上去的。你想想看,這多有趣呀。挑一片誰也上不去的阿姆巴,想法爬上去住,就像住在空中島嶼上一樣。咱們倆一人占住一塊阿姆巴,隔著深深的峽穀用繩梯把它們連接起來,互相串門玩兒。風在峽穀裏刮,繩梯從一邊搖到另一邊,你看,就這樣:過去——過來,過來——過去。”
“那印第安人怎麼辦?”科利亞問道,看來他顯然動心了,隻是還舍不得印第安人。
“在那兒,在阿比西尼亞也有野蠻人和強盜,厲害著哪。你跟他們打呀。”
“是啊,這得考慮考慮……”
“用不著,你簡直想象不到那兒有多棒,”我繼續給他打氣。“阿比西尼亞——這就是瑞士,甚至比瑞士還棒。阿比西尼亞比瑞士足足大上50倍,美麗好多倍。”
“阿比西尼亞是沙海和沼澤上的一個美麗島嶼。阿比西尼亞——這是非洲的屋脊。這是個奇妙的花園。到處是綠樹成蔭的牧場。甚至不是一個花園,而是幾百個,有各式各樣的植物。
“往低處走,你能看見甘蔗、竹子、棉花、熱帶水果;往高處去呢,一層是咖啡,再上去就是我們這兒也有的小麥了。你喜歡喝咖啡吧?知道咖啡為什麼叫‘咖啡’嗎?克法——這是阿比西尼亞的一個省,
“那裏長著最棒的咖啡樹。我們喝的最好的咖啡都是打那兒運來的。那裏還生活著河馬、鬣狗、豹子和獅子。那兒的鳥多得你都來不及用槍打。
“你知不知道,那兒有最棒的錢幣。用薄岩鹽做的,有半米長呢。這就是他們的一塊錢。要是它裂了口,掉了一層,或是敲起來不好聽,它就不值一塊啦。
“他們在路上碰麵時就掰下一小塊兒鹽來請人,就像我們這裏請人抽煙一樣。把鹽吃完,說聲謝謝就分手啦。”
“可最主要的我還沒有跟你說呢。我們到那裏能當兵。我敢向你保證,那裏9歲的男孩就可以服兵役,給大兵當助手。男孩在前麵扛槍,還管擦槍,喂馬,喂騾子,要跑好多好多公裏的路呢。”
科利亞被說服了。他想了一會兒,晃晃腦袋說道:
“對,得考慮一下……”
科利亞-比比金很快就和父母一起從我們的城市搬走了,而我的願望則實現了,當然,整整晚了20年。說句老實話,當時連我自己都很快把阿比西尼亞給忘掉了,我迷上了滑雪運動。當我再想起它的時候,我已經是科學院的研究員,是一個有“遠大前程”的青年氣象學家了。想到它的緣起,是我被邀參加一支到地球上的各點進行氣象觀測的考察隊。
就在不久之前,天氣預報員的名聲還不如蛤蟆呢。“聽他們的預報得反著聽,”居民們譏刺道。他們說的倒也不全錯:氣象學經常出錯。盡管有全部天氣圖,有電報互通情況,可到了最後時刻,往往不知打哪兒就冒出幾個沒有預見到的氣旋,把預報全毀了。
也就在相對說來還是不久之前,氣象學家們決定在天氣“產生”的發源地安營紮寨。
“您想去哪兒?”人家問我道,“去氣旋的老家冰島,還是去阿比西尼亞?這兩個地點的研究員還沒定。”
“阿比西尼亞,科利亞-比比金。阿姆巴……”我的腦子裏一閃念,於是我毫不猶豫地說道:
“當然去阿比西尼亞。”
……當我走上紅海平坦多沙的珊瑚海岸時,我看到了地平線上宛如一堵牆壁一樣的藍色群山和犬牙交錯的銀色峰巔,這時,我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年輕了20歲,不由大吼一聲,把我的同伴們嚇了一大跳:
“阿姆巴!”
我們深入到這個被無數崇山峻嶺和海岸擠成一個長條的國家的腹地,全國到處都是丘陵,無數小溪灌溉著它們。丘陵上布滿了四季長青的酸梅樹。
這個國家有很多地方跟我童年時的想象不一樣。但它卻的的確確超過了我兒時的夢想。
這個國家有比阿姆巴更有趣的東西。然而我現在所注意的已經是我幾時很少一顧的東西了:氣溫、風和氣候。而在這方麵阿比西尼亞正是一個極為有趣的國家。
在它的赤腳的涅古斯-涅古什蒂(王中之王)居住的“首都村”所在的那個角落裏,永遠四季如春,那裏最冷的月份是7月,但比莫斯科的5月還暖和:而最熱的月份也比莫斯科的7月要涼爽一點兒。
在提格雷高原上夜裏能把人凍僵,而往下,也就是往東方,綿延著阿法爾沙漠,那裏是地球上最炎熱的地方之一。
但我特別感興趣的是這裏周期性的降雨,沒有這雨就沒有埃及全部文明。古代埃及有學問的祭司們並沒有想到要揭開尼羅河定期泛濫——洪水把尼羅河流域的土地變得肥沃異常——的真正原因,但他們會巧妙地利用這些洪水,開掘了叫人歎為觀止的灌溉網、水壩、水閘,調節貯水。
祭司們不知道為什麼尼羅河的水一開始是肮髒的綠色,後來又增加了紅色色調。他們把這算在了神的帳上。現在我們是知道這些神到底是誰了。印度洋上刮來濕潤的風,阿比西尼亞的寒冷高原把這些風冷卻,變成了可怕的熱帶暴雨。就是這些傾盆大雨衝出了深深的峽穀,把山地高原變成七零八碎的塊塊阿姆巴。洪水在峽穀奔流,帶走了腐爛的垃圾、蛆蟲、獸糞和腐殖質,就是這些東西使藍色的尼羅河和尼羅河的支流阿特巴拉河變成了肮髒的綠色。在大雨衝淨了這些垃圾,衝垮了密密麻麻的蘆葦,把蘆葦蕩裏的泥水一股腦衝走之後,雨水就開始衝刷紅色的岩層,於是尼羅河水逐漸變得血一樣紅。被大雨困在峽穀和穀底的旅人就大難臨頭了。
就這樣,我到了阿比西尼亞,坐在山地高原上,在野營帳篷附近抽著煙鬥,盡情觀賞阿姆巴了。落日餘暉下,像仙人掌一樣的大戟在燃燒,宛如金碧輝煌的吊燈。帳篷旁邊有一片長得像柳樹的雪鬆。
從臨近的村莊裏傳來歐洲人聽起來不大悅耳的歌聲。那裏大概在過什麼節。我的向導兼挑夫,阿比西尼亞人費多爾是不是在那裏耽擱住了?他是到村裏給我搞點兒晚飯時吃的東西去了。
“他別是加拉酒喝多了吧,”我自語道,覺得肚子裏一陣陣餓得發慌。
然而就在這時我們聽到了越來越近的歌聲。
這就是費多爾,他顯然心情頗佳。他是空著雙手回來的。我不滿地搖搖頭,開始用意大利語攙雜著英語責備他什麼也沒帶回來反而灌了一肚子加拉酒。費多爾劃著十字向我保證,他隻不過稍微嚐了嚐加拉酒的味兒。至於他為什麼什麼也沒帶回來,是因為村長(族裏的長者)請我們到他那裏吃晚飯。
“盛大宴會!”費多爾說著還咂了下嘴唇。他敞著懷,露出堅實的肌肉。費多爾沒穿襯衫,他的全身裝束就是一條緊緊的褲子和一件披風。隻有到了冷天,他才像大多數山地居民一樣披上一件皮鬥篷。
他長著一副巧克力色的長鴨蛋臉,窄窄的鼻梁,一頭鬈發,幾根稀稀拉拉的胡子,這些都似乎射出光來。而光源就是這個念頭:“盛大宴會”。但我領教過這些隆重的午宴、晚宴,所以要回絕這一邀請。
“你去跟村長說,我和我的同事都病了,去不了啦,你給我們帶幾個燒餅回來就行了。”
費多爾開始說服我們接受邀請。他堅持認為我們拒絕邀請會使族長感到不快,而這對我們大大不利,但我還是不答應。這時費多爾意味深長地眨眨眼,說道:
“好吧,我現在說一個你不能拒絕的理由。去吃晚飯的還有兩個客人。是白人。一個俄國人,一個德國人。”
我不相信費多爾說的。他這是憋出來想讓我們赴宴的點子:費多爾當時作為我們的仆人也長了見識。在阿比西尼亞遇見意大利人或是英國人毫不足奇。他們的殖民地和阿比西尼亞接壤,把王中之王的領土和大海隔開了,也能遇上德國人。但“俄國人”嗎?打哪兒能有俄國人到阿比西尼亞來?而費多爾還在賭咒發誓,保證有“俄國人”要來,他是從亞的斯亞貝巴來的,現在住在鄰村。
我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如果費多爾說的是實話,不利用這個機會見見自己的同胞可大蠢了。同時饑餓也堅決不讓我安寧。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而且大概足足走過30公裏的山路。
“好吧,我們去,不過你要是騙我,費多爾,你可小心點兒……”
在尖頂的茅草小屋中間的草地上聚了一大群人,因為太陽已經落山,年輕人點起了幾大堆篝火,照亮了這幅海拔兩千米之上的飲宴圖。
在一大圈人中間坐著一位臉皮皺皺巴巴,而頭發烏黑的老者——阿比西尼亞人幾乎沒有白頭發的。他左首的地方是空著的,在他的右首坐著兩位歐洲人:其中一個是個美男子,蓄著一部栗色的大胡子和兩撇往下垂的小胡子,而另一個是個頭發火紅、麵色蒼白的年輕人。
老者——村長兼族長——指指自己身邊的空座,讓我坐下。我鞠了一躬,在指定位置坐下。我非常想跟那個臉色紅潤得令人嫉妒、留著栗色大胡須的歐洲人坐在一起,跟他聊聊。但我和他之間坐著我們的好客的主人,而他和所有的阿比西尼亞人一樣,出奇地愛說。他叫伊萬,或者像他自己說的“伊安”。
菜肴還沒有“上桌”,主人就先用閑聊招待我們,他主要跟右首的客人說。伊安顯然想在我們麵前炫耀一下自己的學問。他說他非常清楚現在世界上有什麼。有阿比西尼亞,還有歐洲和土耳其。歐洲不賴,但不是很好:那裏沒有王中之王。而且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得知有個希臘——“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國家……”
這時,第一道菜“上”來了。兩個相當英俊的阿比西尼亞青年抓著犄角拖上來一頭牛。牛的腿是捆著的。一個老阿比西尼亞人抄起一把刀子捅到牛脖子上,往地下放了幾滴血。然後牛被放倒。一個年輕的阿比西尼亞人拿著一把飛快的彎刀,在活牛的皮上劃開一道口子,把一塊皮翻起來,從裏脊處割下窄窄的一條顫動著的肉來。
牛像即將沉沒的輪船拉汽笛一樣吼叫起來。這種吼叫看來叫伊安聽得十分入耳,他的胃口大開,連口水都流出來了。
幾個女人抓住那條顫動的肉,把它切成小塊,撤上辣椒和鹽,卷到餅裏,送到赴宴人的嘴邊。長著栗色胡須的歐洲人道了聲謝,但回絕了給他獻上的那一份。他解釋說,法律禁止我們歐洲人吃生肉,所以我們得等著吃烤羊羔肉。突然,他用俄語對我說道: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您是我的同胞。您也別吃這生肉。這些黑人因為吃生肉而飽受大鑽蟲和絛蟲之苦。若不是他們每個月都用當地的一種驅蟲植物——苦蘇花的花和果——把自己的腸胃清理一遍,他們當中的好多人大概早就死於這些寄生蟲了。”
我心甘情願地接受了這一忠告,也討了一塊烤小羊肉。我的這位同胞嚼著烤羊羔肉,像一個頗有教養的阿比西尼亞人那樣大聲地吧唧著嘴巴。
說老實話,我可不認為會吧唧嘴兒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象征。
當所有的人都吃得盡興時,又端上來當地一種勁頭很大的費傑酒。伊安讓人從酒杯裏給他手掌心倒點兒費傑酒,把它喝了下去,證明這種飲料無毒,在此之後,才請客人喝。
那道可憐的“菜肴”還在繼續哀嗥。吼聲打破了田野和山穀的寧靜。從鄰村開始有客人趕來了。牛的臨終哀鳴成了請客人赴宴的號角。客人受到熱烈歡迎,他們也加入了活剝生吞牛肉的行列。很快,牛的一半全被剝光。牛的四條腿痙攣地亂蹬著,但無論男人還是女人,對此都熟視無睹。隻有孩子們對牛的吼叫和垂死掙紮狂喜不已。
伊安很快就醉了。他一會兒唱起一首活像餓狼嚎叫的頌神讚美歌,一會兒又不出聲地咧開嘴已,不知對著什麼偷笑。
終於,這令人惡心的宴會結束了。那個“俄國人”起身來,衝我點了下頭。我也趕忙學著他的樣子站起來。他謝過主人,還跟主人討那顆牛頭要帶回去。,
伊安非常痛快地答應了。他吩咐一個年輕人把牛頭割下來,但“俄國人”從小夥子手中拿過刀子,自己下開了手,他的動作出奇地幹淨利落,大家不由全都嘖嘖連聲。倒黴的牛停止了吼叫,很快腿也挺了。
我認為我的同胞這樣做是出於憐憫,不忍再讓那頭動物繼續遭罪。
“來認識一下吧,”他伸手和我告別時說道。“瓦格納教授。請賞光光臨寒舍。就在那兒,看見了吧?”說著,他指了指村邊的兩個大帳篷,即將燃盡的篝火的微光照亮了它們。
我對邀請表示感謝後,我們就分手了。
二、林之死
第二天工作一結束,我就去拜訪瓦格納教授。
“可以進去嗎?”我站在帳篷前問道。
“哪一位?有什麼事?”有人用德語應道。
帳篷的門打開了一點兒,從門縫裏露出那個火紅頭發年輕人的臉。
“啊,原來是您哪。快請進,”他說道,“瓦格納教授此刻正忙著呢,不過他馬上就有空了。”
於是,這個饒舌的德國人先跟我聊開了。
他姓雷舍爾。亨利希-雷舍爾。他是圖爾納教授——一位著名植物學家——的助手。而圖爾納是瓦格納教授的一位老朋友。他倆——圖爾納和瓦格納——一起來到非洲。瓦格納教授是到剛果河流域研究猴子的語言,而圖爾納和阿爾貝特-林還有向導到提格雷省考察。
“圖爾納和瓦格納是在亞的斯亞貝巴分的手,也在那兒約好了見麵的地點,”雷舍爾繼續講道。“圖爾納教授在亞的斯亞貝巴有個基地。我就等在那個城裏。圖爾納把搜集到的植物給我送去,我把它們製成標本,用顯微鏡對它們進行研究。瓦格納教授和圖爾納答應在夏天雨季來臨之前回來,您是知道的,雨季一般在七八月間。瓦格納教授及時回去了——是在6月底。他帶回去一大堆行李和幾乎整整一座動物園。您是沒聽見那些猴子叫哇!瓦格納教授說他在剛果的一座樹林裏遇見一個探險的英國爵士,爵士不久就死了。瓦格納教授隻好把死者的東西照管起來:他決定把死者的行李和幾隻猴子交到死者親戚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