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高西溝人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2002年，他們要改造一片鹽堿地。
這片地在黃蒿坪大壩附近，大約20畝。改造這片地，如今的高西溝人完全有能力全部使用機械化，鏟土機、推土機、拖拉機，全部機械化施工用不了幾天工夫。但村委會討論時，征求村民意見，村裏上了年紀的村民，還有當年的“闖將好漢”們提出一個意見：修黃蒿坪大壩這塊鹽堿地，這次，全部排斥“機械化”，全部上工上勞。為什麼？要教育子孫後代。要各家的父親、爺爺帶領他們的兒孫一起“人工造田”。這條動議被村支部和村委會接受了。生於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村裏後生、姑娘和嫁過來的年輕媳婦們不知道這片土地曾流過他們祖輩父輩多少汗水，不知道從山上取土一擔擔擔到溝底修一畝田、修一畝好田，人要出多大力氣流多少汗水——得讓他們知道，否則，等我們全部埋進了黃土，高西溝的這段曆史就沒有人能夠記起，黃土也就掩埋了過去曾經有過的一切。一切苦難和一切關於人的靈與肉的折磨與痛楚……
這幾乎是一個儀式，一次祭奠。
高西溝全體男女老幼都來了。活著的“闖將好漢”們都來了。爺孫，父子，母女，奶奶和孫女，筐抬，車拉，鐵鍁，鎬頭，崖壁上削土，溝裏填土，舉夯夯土。
女人們——吼嗨呀，跳呀麼跳起來。……
男人們——大躍進呀麼吼嗨，六五年呀麼吼嗨！
時間仿佛倒退了幾十年。那時，黃蒿坪大壩在建設中，黃蒿坪大壩上晃動著另一群年輕的身影。大壩依舊，常秀英、高祖玉、高增良老了。但隻要黃蒿坪大壩依舊，他們躺進泥土的時候，他們知道他們曾經給這片土地留下了什麼。
2
還有一條溝。
這條溝叫穀家梁溝。
穀家梁溝緊挨著神山梁、馬鞍梁鬆樹林下的水庫。
到了本世紀初，高西溝的21條溝隻剩下了一個穀家梁溝。人們最後要在這條溝裏打壩淤地。村裏老人說：不，得留下這條溝。
留下幹什麼？給後人們看，給高西溝留點紀念。
穀家梁溝是條十幾米長的很小的支毛溝。從溝口進去，但見怪石嶙峋，石縫裏難得見到幾莖野草，幹溝裏沒有一絲水；溝裏的石頭，像是遠古時代的隕石，歲月在這片幹涸的土地上無奈地堆積出一層一層沉積岩，一片一片，巨大的岩石的板結……
站在溝裏，灼熱的太陽曬得整條溝熱浪滾滾，曬得裸露的片狀光板岩石滾燙滾燙。天賜的這種溝，它不叫“溝”。概念中的“溝”，它起碼有水，有草，有泥土，或者，有大大小小的鵝卵石、石塊。但它的確又是條“溝”。是高西溝21條溝裏的穀家梁溝。你能想到，這是造物主心情最陰鬱時的陰鬱、怨怒和憤懣之作。
蒼天在懲罰人類。
蒼天在抱怨人類砍去它的森林，剝光它的綠色，脫去它的衣裳。
蒼穹中，仿佛有人在說話：
你讓自然裸露。
我讓人類裸露。
……
溝裏隻站著兩個人，我和副鄉長賀拓。
我幾乎無法忘記穀家梁溝給予我的震憾。
在此之前，在我看到過的溝裏，沒見過這麼光禿禿的一條溝。
沒想過一條溝的模樣會是這樣！
但賀拓告訴我，高西溝所有其它溝沒有治理以前，就是這副模樣！有些溝沒有治理以前的模樣甚至比我現在看見的穀家梁溝這條支毛小溝的樣子更淒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