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寫完《高西溝調查》以後,一個出生在八十年代的記者問我:你說的1959、1960、1961年是怎麼回事?我聽了有點愕然,一時間竟不知怎麼回答。
原來,曆史的煙塵早已將我們認為是生命之痛的那樣一些年月,悄然地和不留痕跡地從人們的記憶中湮沒和抹去了。今天的許多人,至少是許多年輕人,已經不記得那樣的饑餓和那樣的慘痛與不幸……
我們是否應該忘記?
我們是否能夠忘記?
但這並不是我想要回答的問題。
我隻是想要告訴人們,如果沒有我小時候的饑餓經曆,我也許永遠不會理解中國的農民。不會感恩和愛戴中國的農民。因為,你永遠不會知道,對中國這樣一個國家,這樣一個曾經長時間,曾經在一個漫長的曆史長河中,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甚至幾千年遭受著饑餓追逐的國家,農民,土地和糧食,到底意味著什麼?
翻開世界史,再翻開中國的古代史、近代史和現代史,或許,人們從來沒有注意過的一些曆史事件和曆史現象,卻曾經無數次地叩擊過我的心。世界上從來沒有一個國家和民族,像中國這樣是因為饑餓而無數次地造反,流血,揭竿而起。
著名的法國大革命,隻是貴族們享有的特權激起了新興的資產階級的不滿和仇恨,而把貴族們送上了斷頭台。巴黎公社起義,隻是想要推翻巴士底獄,那是因為社會不公平,底層人民對當權者、無產者對資產者的仇恨而爆發的革命。1644年英國資產階級革命、1688年英國光榮革命、1848年歐洲革命,也都是資產階級的權力要求與封建君主製之間的革命、鬥爭和流血。美國的獨立戰爭和南北戰爭,前者是推翻英殖民統治,而後者則是北方的資本主義與南方的奴隸製之間的戰爭。所有這些“革命”,背後的原因都是權力的訴求和利益的伸張。都是社會經濟與政治結構發生了變化,社會生產力中有了新的萌芽,某一社會力量或社會階層想要從既得利益集團所占據的權力和利益中,獲取應該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權力和利益,從而改變社會的權力結構和利益結構,讓新興的社會集團或階層能夠登上曆史的舞台。在這樣一些“革命”中,不用說,其中包含著社會公平和社會正義的主張。因此,它使得歐洲社會脫離了中世紀的蒙昧,也使得美國通過南北戰爭消滅了奴隸製。
這就是說,它引發了這些國家和民族社會製度的變革,推動了這些國家和民族的社會曆史的進步。
但中國,從陳勝、吳廣起義,到黃巢起義,到太平天國起義,到李自成起義,從基本意義來說,最初都是“饑民暴動”。中國幾千年的曆史,從來沒有逃出這樣一個“怪圈”和“輪回”。餓殍遍野的時候,便是新一輪流血的開始。“革命”背後的原因,總是饑餓、饑餓!……這是中國的曆史完全不同於任何一個國家與民族的文明史的最讓人難過和想不通的地方。
說得更直接一些。一部中國曆史,就是一部饑餓和反饑餓史。
令人傷感,這裏隻能看到饑餓對一個國家和民族揮之不去和如影相隨的追逐;而看不到我們通常所說的“人民,隻有人民才是推動曆史進步的力量。”
為了饑餓而進行的革命裏,幾乎無關乎社會進步和民族理想。
因為,一個致命的標準和論斷便是,它並不推動中國社會的文明進程。
(2)
我們告別不再饑餓的年代大約隻有二三十年。
這是改革開放帶來的舉世矚目的最偉大的成就。今天的許多人不再有饑餓的記憶,中國也不再有“饑民”——這個令人心酸的字眼。應當說,這才是中國的“開天辟地”頭一遭。我們應當為此而慶幸,也為此而流淚。
一個永遠告別了幾千年饑餓史的民族。
一個再不需要為饑餓而流血的民族。
而我,卻正是從我的饑餓記憶中走近了中國農民。
有時候,我都想,永遠忘記它。
如今的許多人都羞於承認自己過去的貧寒;但我卻無法做到這一點。我忠於我曾經有過的一切。包括人們所羞於記憶的貧寒和饑餓。這是因為它已經成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永遠與我的生命同在。我無法將它從我的生命中剝離,隻要我還活著……
小時候的饑餓,對我影響深遠。它甚至影響到我今天的生存和精神。一些記憶中的鏡頭和片斷,永遠會讓我內心充滿酸楚和淚水。我這一生從來都和“黃瘦”相伴,母親在世的時候叫我“碎黃女子”,就是因為我總是那樣麵黃肌瘦。我那時差點兒被餓死。母親說,我小小的胃裏吃進去的全部是些菜湯,因此拉出來的也全部是綠水。我躺在床上,連抬起我的細脖梗的力氣也沒有了,就那樣把頭耷拉在床沿上,說我死都不到人家家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