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錦畫從馬車上踏下來的那一步,
就注定了她再無退路,
抑或說在她當日推開那扇竹門之時,
便再無退路了。
秋夜,天高露濃,一彎月牙在西南天邊靜靜地掛著,已是清輝薄暮,澄清而又縹緲。
本是酣睡時,傅家大院內西廂房內的丫鬟問雁,卻急匆匆地闖進了傅錦畫的房間,驚呼道:“四小姐,不好了,二小姐在房間裏吵鬧,又咳血了……”
傅錦畫倏地起身,披上問雁遞過來的外衣,往外走時聽見問雁又低聲說道:“二小姐還說,如果非要她嫁那個人,她寧願去死……”
傅錦畫似是沒有聽見問雁後麵的話,兀自念道:“這秋天霧重,早就告訴她要小心身子,她房裏的丫鬟是怎麼當差的?怎麼就由著她胡來?”
待到二小姐傅則棋的房間,傅錦畫便聽見裏麵嚶嚶的哭聲,二小姐傅則棋嚷道:“誰都知道傅家有琴棋書畫四個女兒,卻獨獨叫我嫁給那個惡人,還不是看我是個病秧子,即便過了門沒幾年也會死,你們得了便宜,卻要我賠上性命……”
傅錦畫推門進去,見父親傅臣圖蹙眉站在那裏,傅則棋擁被而坐,聲音尖厲,說道:“爹,你竟然說他不是惡人?即便他是被封王封侯又如何?照樣隻是皇親國戚的旁支,咱們傅家這百年來也出過一位皇後、兩位皇貴妃,說起來也不比他鍾華離家世差,我就不明白爹為什麼這麼怕他……”
傅臣圖按捺不住怒氣,喝道:“住嘴,則棋,我看你自小身子弱,諸事便多容你一些,可你是越發不知分寸了。婚期已經定在三個月後,到時候嫁不嫁由不得你。”
傅則棋見傅臣圖絲毫不給她留情麵,頓時號啕大哭起來,傅錦畫正要上前勸,被傅臣圖喝止住,大聲說道:“叫她哭,倒要看看她能哭到什麼時候,起初為父要做主把素琴許配給濟陽王的時候,是誰終日哭哭啼啼地要素琴把王妃的位子讓給你?現在聽說那鍾華離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惡人,便說出這番不著邊際的話來,你難道要令傅家上下都為你蒙羞嗎?”
傅臣圖說完這席話,倒真叫傅則棋哭不出來了,傅則棋跌跌撞撞地下了床,扯住傅臣圖的衣袖,軟聲說道:“爹,則棋知道錯了,你就將生辰帖子換過來吧,這王妃的位子原本就是大姐的,要嫁就她去嫁……”
傅臣圖聽見傅則棋的哀求,也生出不忍,歎道:“則棋,事情已經走到這一步,隻怕不是父親能夠左右得了……”
傅臣圖無奈,看了傅錦畫一眼,說道:“你勸勸你二姐,這泉城的人,誰不知道濟陽王要娶的是傅家的二小姐?就算是現在要素琴嫁,她隻怕也不肯答應的。”說罷拂袖而去。
房間裏隻剩下傅則棋和傅錦畫,傅則棋索然無味,止住哭聲,盯著傅錦畫冷冷地看,說道:“你還站在這裏做什麼?大姐和你是一個娘生的,卻偏偏和三妹交好,姐妹裏就剩你一個冷清清的,難不成你看我馬上就要坐上濟陽王妃的位子,先來巴結我?”
傅錦畫聽見傅則棋的挑撥,不以為意,見傅則棋情緒尚好,勸慰了她幾句便出了門,聽見隔著房門傳來的譏笑聲,“愚鈍之人,早晚有你吃苦的那一天。”
遠處天邊已泛魚肚白,傅家經過傅則棋這麼一鬧,都起了個大早。傅錦畫帶著問雁回到畫齋便沒有再睡,問雁侍候她梳洗。傅錦畫見問雁神色有些異樣,幾番催促之下,問雁才鬥著膽子說道:“四小姐,其實問雁覺得二小姐說的也沒錯,傅家上下都知道大小姐與三小姐最為要好,可與您這親姐妹就……”
傅錦畫打開妝匣挑了件式樣簡單的玉簪別在頭上,不以為意地說道:“問雁,虧你在我身邊這麼多年,這點兒眼力勁都沒有,你以為當初二姐聽說濟陽王如何如何英明神武的消息,是誰散出去的?”
問雁恍然間明白過來,不可置信地遲疑道:“四小姐,你是說是大小姐這麼做的?”
傅錦畫淡淡道:“自然是她。這件事也就瞞過長年臥在閨房的二姐罷了,否則二姐怎麼就發了瘋似的,當初非要爹將她許配給濟陽王?”
問雁歎道:“想不到大小姐心機這般深沉,這樣一來,既把自己撇得幹幹淨淨,也逃過了那一劫,不過話又說回來,那濟陽王真如傳言中所說那麼殘暴嗎?”
傅錦畫站起身來,看著窗外一地落葉跟著風打著旋,靜靜說道:“傳言始終是傳言,三分真,七分假。再者說,說不定這就是濟陽王自己放出來的傳言也未可知,他想要在泉城站穩腳跟,就非要讓人怕他不可,既然不能動輒殺敵數千,那麼在府中殺幾個姬妾,就是最簡單也最能見成效的辦法了。”
問雁跟著附和道:“也是,反正隻要不落在小姐身上,事不關己,問雁就樂得不聞不問。”
待用過膳,傅錦畫便帶著問雁,去給爹娘請安。
傅臣圖麵色不豫,見到傅錦畫進來請安隻不過是微微頷首,而大夫人卻親熱地將傅錦畫喚到自己身邊來問長問短。
“昨兒個清音庵送來帖子,要你去小住幾日,我已經吩咐下人將馬車備好了,待會兒你叫問雁收拾幾件衣物,便過去吧,也省得在家裏聽你二姐哭鬧煩心。”
傅錦畫聽見大夫人的話,淺笑著應了聲,問雁當即便先去收拾衣物了。
這時,傅臣圖又隱晦地說道:“畫兒,記得去了清音庵,言行都要萬分妥帖,清音庵不比別處……”
大夫人含笑斜睨了傅臣圖一眼,無奈道:“畫兒每次去清音庵,你都是這般憂心忡忡的,可是如若隔一段時間清音庵沒有下帖子,你又會寢食難安。真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傅臣圖望著眼前沉靜如水的傅錦畫,從眼神中卻辨不出她是否已經知曉了端倪,隻聽傅錦畫說道:“父親,你放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路上,馬車緩緩而行,傅錦畫坐在車廂內沉思,她怎麼會不知曉怎麼做呢?這一年來,她想的最多的便是這件事。
清音庵在石景山上,去請願還願的人多是達官貴族,鮮少有百姓問津。傳聞清音庵,有一位宮裏來的公主,為情所傷所以落發修行,為清音庵又添了幾分神秘之色。
一年前,大夫人帶傅錦畫去清音庵,傅錦畫與庵裏的清歡真人一見如故。傅錦畫回到傅家後,清歡真人又下帖子力邀傅錦畫前往清音庵小住,就是在那次,她遇見了那個終其一身也不能擺脫的人……
清音庵的建造精致而富麗,似是一座小小的宮殿,來往香客大多出手闊綽,裏麵用度也與普通的庵寺不同,所以,清音庵是絕佳的清修之地,安靜而不簡陋。
清音庵後種著大片的海棠花,漫山遍野都是四季海棠。那日,傅錦畫與清歡真人去後山走動,才片刻工夫,清歡真人便被庵裏其他的人叫走,清歡真人臨走時還認真囑咐傅錦畫,不要走太遠……
可惜傅錦畫沒有領會清歡真人的意思,至於到底要走多遠,她沒有思量過。傅錦畫穿過海棠花後,看見遠處還有一片梅林,隱約看見梅林後麵的一座清雅的竹屋。傅錦畫來到竹屋前,四處環顧看似無人,便毫不遲疑地推開了竹屋的門,走了進去……
傅錦畫陷在回憶中,越發覺得有些冷意,裹緊了披風,便聽見問雁喜道:“四小姐,咱們到清音庵了……”
傅錦畫從馬車上踏下來的那一步,就注定了她再無退路,抑或說在她當日推開那扇竹門之時,便再也無退路了。
照往常那般,進了山門,傅錦畫借口清歡真人喜歡清靜,不喜歡她帶著丫鬟進出自己禪院為由,讓問雁獨自去禪房歇著。傅錦畫見問雁走遠,才繞過禪院穿過那片海棠花,越過梅林,來到了竹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