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曹丕分為雅、理、實、麗四體;南齊劉勰分為典雅、遠奧、精約、顯附、繁縟、壯麗、新奇、輕靡八體;唐代李嶠分形似、質氣、情理、直置、雕藻、影帶、宛轉、飛動、清切、精華十體;皎然分“十九體”;晚唐司空圖則有“二十四詩品”;宋代嚴羽漸歸為高、古、深、遠、長、雄渾、飄逸、悲壯、淒婉九體,優遊不迫、沉著痛快兩大類;清代姚鼐則明確歸為陽剛、陰柔對立之兩大類。姚鼐本《周易》“一陰一陽之謂道”之說,用一係列形象比喻說明兩類藝術風格的特色:“其得於陽與剛之美者,則其文如霆,如電,如長風之出穀,如崇山峻崖,如決大川,如奔騏驥;其光也,如杲日,如火,如金鐵;其於人也,如憑高視遠,如君而朝萬眾,如鼓萬勇士而戰之。其得於陰與柔之美者,則其文如升初日,如清風,如雲,如霞,如煙,如幽林曲澗,如淪,如漾,如珠玉之輝,如鴻鵠之鳴而入廖廓;其於人也,謬乎其如歎,邈乎其如有思,暖乎其如喜,愀乎其如悲。”(《複魯絜非書》)並作補充說,陰陽二者糅合之後,若一方稍有偏勝則可,而若“偏勝之極”,至於“一有一絕無”,甚且“剛者至於僨強而拂戾,柔者至於頹廢而幽,則必無與於文者矣。”(《海愚詩鈔序》)這種風格論,能大處著眼,言之有據,頗見精辟。然姚鼐必欲歸多種藝術形式為陽剛、陰柔兩大類,進而論析說,糅合陰陽二端,若“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者,皆不可以言文。”即此種結合產物不能算為真正的藝術美,這就有失偏頗了。事實上,藝術的風格和形態是豐富多樣的,就有一些品種不能勉強地歸為陽剛類或陰柔類。如兼綜了陽剛、陰柔而“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非剛非柔、非陰非陽、亦陰亦陽的那一類,就可歸屬於中間狀態的一類美,我們可稱之為衝淡美、中和美。它妙在陽剛、陽柔之間,味在“鹹酸”之外,乃是一種餘味無窮的“醇美”。老子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老子·四十二章》)萬物都是衝氣以為和,陰陽對立的統一,隻是哪一方略占優勢而顯出其微妙特征而已。姚鼐說“惟聖人之言,統二氣之會而弗偏”,能夠達到絕對居中、不偏不倚。然而這嚴格的一半對一半、增之一忽則太多、減之一忽則太少的陰陽化合物畢竟少見,甚或簡直不可能。姚鼐也隻是據中庸之道立論,卻沒有舉出一個文學的實例來,倒是說如孔聖人之《論語》以及《詩》、《書》、《易》所載,“亦間有可以剛柔分矣”,也即有所偏勝的。當然,對稍偏勝於一方者,亦可勉強地歸為陽剛或陰柔,但既然“剛不足為剛,柔不足為柔”,而歸之於衝和平淡的中性大類豈非更好、更為恰當?就唐詩大家的基調而言,李、杜之詩為陽剛美,溫、李之詩為陰柔美,王、孟之詩則可稱為中性的衝和平淡之美。宋詞亦可類比,在婉約和豪放之間,尚有以薑、張為代表的清雅空靈的一派。所以藝術風格的分類,根據中國的傳統情況,由繁而至簡,簡歸為兩大類不如簡分為陽、中、陰三大類更為恰當。
如司空圖《二十四詩品》,表象似分詩歌為二十四種風格,實質他以前三品之雄渾、衝淡、纖穠為代表,隱然把多種詩歌風格歸為陽剛、衝淡、陰柔三大類;且以中性之衝淡作為他最高的詩美理想,表現出明顯的美學傾向,再以此為重點,向兩端展開細加分類,因而屬“衝淡”大類的品屬亦最多。試以三大類分品:豪放、勁健、悲慨、沉著等品屬於以雄渾為代表的陽剛類;綺麗、縝密、委曲等品屬於以纖穠為代表的陰柔類;自然、含蓄、高古、典雅、飄逸、清奇、曠達、精神、洗練、疏野等品均屬以衝淡為代表的中性大類。若以陽、中、陰三三細分,則如“九品蓮台”,九九八十一,自可分別出諸多風格特色來,隻是有的甚為接近,以至重疊難辨罷了。陰陽兩極的特性自是昭然分明,但事物常變,過猶不及,太剛則折,太柔則靡;而物極必反,每端都有向對方轉化、流動的趨勢。故司空圖《詩品·綺麗》雲:“濃盡必枯,淡者屢深。”楊振綱《詩品解》雲:“雄渾矣,又恐雄過於猛,渾流為濁,惟猛惟濁,詩之棄也,散進之以衝淡。”當陽剛陰柔互為衝和交合,呈現中間狀態,即為衝和平淡之美,它居中而上下左右“流動”,表現美的空間範圍還相當寬廣。據此考察司空圖《詩品》,他理想的中性衝淡美,又以稍傾向於陽剛一方者居多。
與西方藝術風格形態相比較,中國陽剛的壯美大致相當於西方的崇高(Sublime),而中國陰柔的秀美則屬於西方的優美(BeautyorGrace)範疇。西方強調崇高與優美的分離而更傾向於崇高美;中國則深受中庸思想的影響,強調陽剛與陰柔的和諧統一,共同接受並追求平淡、自然之美。由於東西方美的觀念的差異,甚至有些在中國人看來屬於壯美形態的,而從西方人看隻能屬於優美範疇。因此,中國的陰柔、衝淡兩大類,從西方的審美標準衡量,都屬於他們的優美範疇;隻是西方的優美偏重於形式美,而中國的陰柔美、衝淡美則重內在美和外在美之和諧統一。現就內在情思和外在形式兩方麵,研討一下中國古典詩歌衝和平淡之美的特征。
一
衝者,和也。衝淡美的內在情韻首先表現在一個“和”字。和是中國儒、道、佛三家所共同講求的。道家逍遙自在,追求心靈與自然的和諧,欲達天人合一境界。佛家明心見
性,以求得本來麵目而達到入世和出世的和諧。儒家積極入世,欲兼濟天下有大作為,但主張內仁外和,“和為貴”,喜怒哀樂之發求“中和”,重視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孔子曾揭示這美善相兼的“中和”內涵:“子張曰:‘何為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論語·堯曰》)又評《詩經》:“《關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論語·八佾》)這也體現了儒家“和”的審美標準。尤其當他們官場受挫,兼善天下的理想不得實現,於是就持“窮則獨善其身”的態度,退隱林泉,安貧樂道,寄情山水,賦詩吟詠,發為和平淡泊之音,這幾乎成了普遍現象。如唐時“吳中四友”之一的劉眘虛,文章享有盛名而仕宦失意,歸隱山林作《闕題》詩雲:“道由白雲盡,春與青溪長。時有落花至,遠隨流水香。閑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幽映每白日,清輝照衣裳。”白雲青溪,落花流水,清輝幽映,柳堂讀書,洋溢著一片閑適恬靜的生活氣氛,表現出他鄙棄世俗、潔身自好,幽居獨樂的心情。宋初詩人王禹偁,自稱“本與樂天為後進,敢期子美是前身”,懷抱遠大理想,“以直躬行道為己任”,可德高而毀來,“八年三黜”,命途多舛。被貶商州時作《村行》詩,在“不堪其憂”的現實中,求林泉之趣,得心理平衡,幽獨自處而“不改其樂”。這種生活態度及其詩歌風格,司空圖在“疏野”、“曠達”等品中,亦有形象的描述。王維《與魏居士書》:“無可無不可,可者適意,不可者不適意也。君子以布仁施義、活國濟人為適意,縱其道不行,亦無意為不適意也。”既然道不行,不能為世所用,理想終難實現,那麼隻得潔身自好,在悠遊中尋求解脫,“細推物理須行樂,何用浮名絆此身”(杜甫《曲江》二首),“疏野棄朝市”,“曠達不知愁”,寄情於山水,詩酒度年華,獨樂以忘憂。
道家的“和”,重在主體心靈與大自然的和諧。莊子說:“夫明白於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莊子·天道》)隻有先做到心與天和,然後以此去均調天下,才能與人和。司空圖《詩品·衝淡》:“飲之太和,獨鶴與飛”,就是要使人飲天地陰陽會合之處的最和淡之氣,達到人與天之和,從而獲得大本大宗之德。有了最高的修養,這種人衝虛脫俗,胸襟恬淡和平,化為詩歌意象,則如“獨鶴與飛”,飄然與天地精神相往來;或“猶之惠風,苒苒在衣”,一派自然和暢的風神。“開千古平淡之宗”的陶淵明,把老莊的順應自然思想和儒家的“曾點之誌”合而為一,“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應盡便須盡,無複獨多慮”(《神釋》),神氣清和,襟懷曠遠,偶有吟詠,性情自然流露,其清空靈雋、平淡邃美的境界,自成後人難以企及的典範,如“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