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姑蘇城西三十裏外,有處孤島,麵積不大,卻妙在野趣天成,清幽至極。島上現有兩戶人家,一戶姓薑,家中隻母子兩個過活,這兒子如今也有十八歲了,名叫薑福,最是個勤快踏實的小夥子。
這日早起,照例先挑了兩缸水劈了一剁柴,又去開了禽舍門,將鵝都趕下水,方洗把臉走去吃飯。桌凳碗筷就擺在屋前石榴樹下,也不過清粥小菜而已,雖是簡單,母子兩個對坐吃著,也覺香甜。
因說起明日進城,薑母道:“吃了飯,你也去鄰居家問一聲,看有甚麼要捎帶的?你甄大伯甄大娘雖則省事,你甄家妹子年輕女孩家,卻短不了花兒粉兒的。東西不值甚麼,你買回來,她看著也歡喜。”薑福咕噥道:“娘,你又來,他們家現成的花草,淘製成膏子,又幹淨又新鮮,不比外頭買的強些?上回說起來,長寧還笑我糊塗。”
薑母看兒子一眼,“你個不開竅的傻小子!不短花粉,還不短別的?”又夾片筍在他碗裏,問:“你甄家妹子可笑你了沒有?”見薑福搖頭,便道:“這不就結了。不過教你問一句,又少不了你塊肉。”絮絮叨叨另說好些。薑福忙應了。
一時吃畢出來,沿著繁花茂樹間一條曲折小徑,走不多時,便來至一帶房舍前。這房舍數來也有七八所,遠近錯落在林間,看似隨意,卻也參差有致,深具匠心在裏麵。卻無院牆遮蔽,隻在大門的地方,迎麵斜出一塊大玲瓏山石,石上有字,字旁爬滿藤蘿香蔓,石塊底下大簇薔薇花含苞初綻,花旁臥有一物。
薑福也不在意,繞過大石,拾階上去,先就見著一人在那裏打慢拳,袖口鬆鬆挽著,神態清朗疏淡,須發微染些白。薑福不好打擾,便在一旁看,猛不防腳上一痛,低頭瞧時,卻是那隻大白鵝張翅撲上來咬住了他,可恨這東西竟一點聲息也沒有,薑福伸腿踢了踢,也沒踢脫出去。
狼狽之際,便聽噗哧一聲笑,一人走來道:“回回你來,都要挨上這麼一咬,也不知誰不長記性。”說著彎身捏住那鵝脖子,提到階下扔掉,拍拍手,仍舊走回來,青衣烏發,細眉俏眼,卻是長寧。
薑福不好意思一笑,半晌搔頭問她:“明天進城去,娘教我問一聲,你們可有甚麼東西要買?順腳也就帶回來了。”長寧上下瞅他兩眼,手握在腰上,卻隻笑不語。薑福被這目光瞧著,不知怎麼便有些不自在。
他們身後堂屋內,隔簾坐著兩人正在說話,聽見聲音,一個便走出來,身上衣衫亦是尋常,年紀還要小三四歲,未語先笑,好似花骨朵一般,正是甄家妹子,薑福想起娘適才誇說的溫柔標致等語,越發的不好意思。那女孩見了他,已脆聲道:“原來是薑大哥,怎倒好站在這裏說話,快請屋裏坐吧。”薑福這才忙低頭進去。
甄大娘盤腿坐在竹榻上,也才不過四十來往的年紀,身上穿著家常素服,頭上用根銀簪子綰著發髻,十分溫婉沉靜。聽他說了來意,不由笑道:“也沒甚要緊的東西買,下次罷,難為你想著。”一麵讓坐,又問他母親家中忙甚麼呢。薑福道:“不過是縫縫補補,也沒甚麼好忙的。”
閑坐間,甄老爹已打完拳回來,見了他,聽說進城去,且打從閶門經過,歡喜道:“既這樣,我便勞煩你件事。”說著教他女兒從竹案上取過個小竹筒子來,“這是樹上才采下的新茶,每常長安送香料時方捎去些,今年就教老和尚嚐個鮮。”又囑他轉致兩句話。薑福見甄老爹所托,不過是替他葫蘆廟內望候個老朋友罷了,十分簡便容易,忙緊著應了,略坐一坐,也就要走。
臨出門,甄大娘又教長寧包了兩件家常衣裳給他,“昨兒正巧翻出來,雖是舊的,卻沒大上過身,帶回去給你娘穿,她若嫌棄我也不敢給了。”薑福還要推辭,長寧已經一把塞到他手上,“拿著吧,每常你娘做了好菜,也沒少偏我們,這點子東西,就當是回禮。”這才接了。
他去且不提。再說這甄老爹一家,便是當年葫蘆廟旁住著的鄉宦士隱,及嫡妻封氏並女兒英蓮。原來那年甄家遭難之後,眼見著家敗人亡之際,卻幸而機緣湊巧,不請自來位許大夫。
這許大夫年紀雖輕,醫術上頭卻頗為了得,不但斷出士隱未發之病,且施以針灸之法,令甄家母女俱醒,連段興耽延多時的人,幾副湯劑下去,也能開口說話了。眾人自是大喜。然士隱跟封氏兩個,性命雖已無礙,卻因勞心耗神日久,且兼驚急悲怨憂思怒痛諸般刺激,那五髒六腑早已受損嚴重,亟需靜養調息。
因許大夫說起城西三十裏外,有處島嶼,清幽難得,十分養人心目。士隱遂動了心思,與封氏商議。封氏想一想,現今家計艱難,早不是先時的光景,與其在這裏強撐著,倒不如去鄉間暫居一段時日,一來靜養,二來也可消減開支,於是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