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6章 四十六,有約(1 / 2)

窗外黑黢黢的樹影,襯著風聲越發詭異,案上一豆孤燈閃爍不定,不留神一絲風兒鑽窗縫子進來,忽地一撲,竟把燈撲滅了。眾人正在心神不寧,這滿屋裏一黑,不免都唬住了。

好半晌反應過來,一個林嬤嬤才慌忙摸索到外間把地下戳燈移進屋,一個柳嬤嬤便緊著喚小嬛,行兒原本伶俐,聽見喚時,早趁亮走去闔嚴了窗子,回身又嗤一聲把燈點著,略略向案上一照,雪浪箋上大顆墨汁洇潤開去,已經完全湮沒了字跡,不由輕呼,“可惜了。”

妙玉這才擱筆,將紙箋團起擲進簍子裏,卻不防教一點半點墨漬弄汙了手。行兒不等她吩咐,已去打了水來,林嬤嬤捧著香皂等物,柳嬤嬤遂上前替她挽起袖子,又拿大毛巾將她麵前衣服掩了,一切從事皆依著舊時規矩,仿佛妙玉仍是秦府裏的嬌嬌幼女,十多年來身份都不曾變的。

可到底佛門不同於閨閣,這蟠香寺也不是秦府,眾人想起方才住持的話,都不免五味雜陳,一聲兒不敢出。一時默默伏侍妙玉洗手畢,柳嬤嬤才忍痛安慰道:“雖是這樣說了,我想倒也未必真就把咱們趕出去,不看別的,單看老爺在時的交情份上。”

行兒輕輕咕噥句,“你老也說,是老爺在時。”老爺在時的光景她都模糊了,距今算來不比姑娘吃齋念佛的時日短,那點點情分在陳家的威嚇麵前怕早就煙消雲散。

柳嬤嬤原是為寬妙玉的心,才勉強扯個自己都不大信的謊罷,這時被噎住,接不下去,罵她:“小蹄子,你知道甚麼?”眼角卻覺陣陣酸澀,秦家的富貴她是經過的,在這江南本省,不說赫赫揚揚一手遮天卻也差不多了,誰料如今子孫會落到這個地步?

想起往事,由不得落下淚來,就忘了妙玉還在跟前。行兒忙扯她衣襟,林嬤嬤也咳一聲,柳嬤嬤這才如夢初醒,駭笑道:“我是怎麼了?才不過一句半句話,打諒結果還都不知怎樣呢?我倒先哭天抹淚起來了,可見真老糊塗了。”

妙玉心內刀片子樣割過,灰冷之餘不免又添鈍痛,勉強道:“嬤嬤不用哄我,我難道不知這裏已是住不得了?不但這裏住不得,連整個姑蘇地麵也俱留不得了。”

眾人白著臉,不知勸甚麼好。還是柳嬤嬤低頭想了半日,道:“也罷,咱們與其捱在這裏受人的醃臢氣,倒不如走了幹淨。秦家雖然敗落了,相與來往的世交老親也還有幾門,頭一個甄家,現還在金陵任上呢,當初老太爺在的時候,與他最相挈厚。再一個賈家,原是世交,雖然多年都不曾回原籍來,榮府的太夫人跟二夫人我卻還記得清楚,一個是史家的小姐,一個是王家的千金,這王史兩家與咱們又是老親,有一年她們回南,我還曾跟著太太去望過兩遭,說話言談都極和睦的。”

那時秦家尚在南京,妙玉才不過三歲,正是粉嫩討喜的年紀,也由奶娘抱了去,適值他府裏滿園梅花盛開,那位史太君見了還道:“昨兒我還說呢,怎麼一樣的花兒到了南邊,就生得分外俊些?今兒一見,不獨花兒,人也比別處好。”

說的眾人都笑起來,王氏陪坐在側,聽了也不多話,隻點頭微笑應和著,身邊一個男孩八九歲光景,頗沉默安靜,又有個女孩略小兩歲,也甚乖巧,都錦衣繡服,由老嬤嬤們帶著,一望神情舉止,十分裏約摸七分同她肖似。

秦夫人便知是其親生了,遂謙辭道:“老太太說笑了。不過是小孩子家養的嬌嫩些罷了,哪裏就有誇的那樣。倒是府裏這位哥兒跟這位姐兒,我瞧著都是極好的,又尊貴體麵,又懂事知禮,可見公卿府第出來的孩子,自與別家不同。”

史太君聽了喜歡,嘴裏卻道:“咱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怎樣,見了外人,那正緊禮數都是會來的。最要緊是性子,我這個春兒也還好,偏珠兒小小年紀便學他老子樣,太板正的過了,說了幾遭都改不掉,我也就由他去。”

秦夫人笑道:“難得哥兒穩重,不淘氣,正是旁人求不來的呢,老太太反嫌不好?依我拙見,實在比那頑劣的沒邊的孩子教人多疼些。”

史太君本歪在榻上的,聽她如此說,由不得略抬了抬身子,笑道:“我隻說這孩子是個慢性的,火燒了眉毛都能坐得住,倒不想投了你的脾氣,這可是說的,各有各的緣法了。”眾人聽了也不免湊趣,言辭間愈發親密起來。

因史太君細問起妙玉年歲生辰,秦夫人年輕媳婦子倒也不曾多想,便都一一的告訴了,回來路上方有些知覺,問隨身貼己的婆子,柳嬤嬤卻是約略猜到些意思,便說給她聽。

秦夫人心中雖也遂意,兩家原是世交,門第根基也都配得上,賈珠又是見過的,若結成親家,自然是好,隻是都中路遠,略有些舍不得。她同丈夫說起,秦老爺拈著短須卻未置可否。

過後兩家治席宴請,彼此往來,越發親厚,孩子們也自熟慣些,大人們閑談時免不了拿他們打趣,雖是頑笑的話,卻也不無認真的意思。隻是一來,賈家在南京逗留日短,一開春便回都了,二來兩個歲數都還小,以後的時日還長呢,略等一等再提也無妨,因而終究也不曾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