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舉步,向店內走去。
一個布衣男子在櫃後道:這位姑奶奶可是要選些緞兒?
我道:你家掌櫃的在何處?
布衣男子看我,道:找我家掌櫃的阿?
我頷首。
他笑容滿麵,道:您稍等,請往這邊走,小的為您奉茶。
我隨他走入接待客人的廳堂,不禁感慨,這接待的地兒,竟無甚大變化,依舊與我多年前來時一般,裝點著那綾羅綢緞。那布衣男子奉上茶後,道:這位姑奶奶,我家掌櫃的稍候便到了。
我不語。
許久,門外響起環佩聲,一人掀簾而入,我與她俱都一愣。此人,竟是絳雪。
我與她雙目對視,俱都是一愣。旋即,絳雪轉身就走。
摩勒道:怎生如此無禮!
我苦笑,道:原來她在此落腳。
話剛落,絳雪又進來,身後跟進來一人,獨臂,是祝天祺。
他進來,驚喜道:你還活著!
我道:是,我活著。
祝天祺滿臉疤痕擠作一團,不知悲喜,凝視我許久
我歎,心裏淡淡失落,願以為是……不想卻是祝天祺,想著不由得有些嗔怪的看向摩勒,摩勒笑容盈盈。
我與祝天祺絳雪坐了下來,相對無言。
良久,祝天祺歎,道:原以為你遇難,如今再見竟如隔世。
我不語。
絳雪訕訕的說:大難不死定有後福。
我道:你倆……
絳雪道:若非與你那場官司,絳雪如何能重新為人,我與天祺結為夫妻,秦伊你功不可沒。
我歎。
絳雪看著我,認真的說:我是真心謝你。
我搖頭,道:命裏有時,終需得,這與秦伊無關。
祝天祺道:怎可推卻功勞,我與雪兒二人至今感懷公孫莊主與你的恩情。
說話間,一個小腦袋自門外探進來,軟軟道:爹,娘!
我驚喜,道:這是?
絳雪走去,抱起這個小娃娃,我仔細看去,這小娃娃。約摸兩三歲的樣子,粉妝玉琢,甚是可愛,長相與絳雪有幾分相似。絳雪笑,道:伊兒可是睡醒了?
小娃娃點頭。
我道:你喚她伊兒。
絳雪澀然,道:天祺感念你的救命之恩,是以喚兒做伊兒。
我笑起來,道:真真神奇。我似做夢一般,哪裏想得到你倆不但在一道,還有了這麼可愛的女兒。我看向祝天祺道:義父若看見,不知有多歡喜!
祝天祺眼色一暗,我知我失言,道:我的意思是……
他道:無妨,無妨。
絳雪將小姑娘放入我懷裏道:伊兒,這是你伊伊姑姑。
我下意識的抱住伊兒,小姑娘抬眼,亮晶晶的眼睛看我,甜甜的笑,叫:伊伊姑古~~我聞言,不禁鼻子一酸,不知怎的就想落淚,這一聲喊,將那前塵愛恨,俱都柔化,隻剩下了現在的感概。我刮刮她的小鼻子道:乖,你和姑姑都叫伊伊呢!
小伊兒看著我,認真的說:伊伊,伊伊?
我微笑。
絳雪道:天祺,今兒我們為秦伊接風洗塵罷?
祝天祺道:甚好。
我道:無須這般麻煩。
絳雪道:秦伊,你仍氣我麼?
我搖頭。
絳雪道:當時鬼迷心竅,一心要霸祝大爺歡喜,卻忘自個兒並非祝大爺真心歡喜的人,如今回想起來,真真是可笑得很,祝大爺心裏始終隻有你一人,旁人怎生能霸其心呢?她溫婉的笑,道:杭州府那一場官司,至今想起來,甚是可笑。秦伊,你可原諒絳雪麼?
我注視她,這許多年,她與天祺定然很是恩愛,那神色,是掩不住的。這般幸福,這般美麗,她與天祺兩個那眼神交彙時,都洋溢了暖暖的感覺,我羨慕的看著,平淡的生活,美滿的婚姻,曾是我在現代所追求的啊,隻是,不得,今生,許不能得了。
我輕輕歎氣,懷裏的伊兒小手摸摸我的臉,嘴裏叫:伊伊伊伊……
絳雪笑罵:伊兒,莫要沒大沒小,要叫伊伊姑姑!
我搖頭,道:沒事,讓她叫罷,我與她也算有緣。我自隨身帶的荷包裏摸出了蘇珥贈我的那對琉璃耳墜,道:這個,就當作我給伊兒的見麵禮罷!
絳雪道:這可使不得!
我搖頭,道:金玉不過糞土,難得這對墜兒不算太俗氣,送與伊兒玩耍罷!
祝天祺道:多謝,你對小女抬愛了!
我笑,笑著就想落淚,歲月,教我越發的多情了,我看著伊兒,道:伊兒,,這與你玩耍!
伊兒抓過耳墜,笑,道:好漂漂,好漂漂!
我摸摸她的小臉蛋,忽而心內劃過一個念頭,如若當初……還未想全,我搖頭,自嘲的笑了。
我並未能在此處留著用飯,便被錢鏐派來尋我的部下請回了越州府衙。自然也來不及與天祺問問,他是否曉得公孫的下落。雖然我是看見那個人頭,但最近隨著我出了隱居之地,遇錢大人,天祺,絳雪,這些故人一一出現,我那麼渴望公孫沒有死,先前摩勒不也因為傳聞而來尋我麼??公孫,你在何處?碧落,黃泉,抑或是,仍在人間?我希望,與你再次相遇,你聽到了麼?我希望與你再次相遇,這次,我要讓你看到,我不再是以前那個總是闖禍,總是被欺負的秦伊了,我變了很多,自你不在我身邊,我變了,我叫自己堅強,叫自己強悍,不過是因為了你,縱使萬念俱灰時,我仍在改變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要你看見,不管你是人是鬼啊!
我歎,臉頰上冰涼,拿手一摸,是淚。當日看到城頭人頭都未落淚的我,在事隔多年以後,終於為公孫淚流,那麼多年的心靜如水,原來都是自己騙自己,我何曾心靜如水,不過是怕自己為公孫,會整夜整夜的淚流頹喪罷了。
摩勒進得屋來,道:小姐,有人在府外要見你?
我意外,問:誰?祝天祺?絳雪?
摩勒搖頭,道:一老僧。錢大人已命人請他進府,他先見那僧人了。
僧人?我愣。
摩勒看著我,眼內有不忍之色,道:小姐,你……
我忙擦去了眼淚,道:長久未曾淚流,是以要淚流一番,才好。
摩勒凝視我,沉聲道:何苦如此。若要哭,便哭吧!
我淡淡笑,搖頭。
門外有人叫:秦伊小姐,大人有請!
我與摩勒對視,我道:勞煩回稟大人,秦伊不適,不願得出去。
那人為難,道:可……
摩勒出去,道:你就這般說與大人便是了。
那人猶豫,道:好,好罷!
我拾起桌上的書,道:摩勒,明日我便辭別錢大人,出了越州府。你去尋在城內玩耍的老翁,與他說,明日啟程,遊山玩水。
摩勒道:遊山玩水?
我笑,道:是。
摩勒道:不如我與他說,小姐明日要四處尋訪莊主下落。
我凝視他,道:你莫非是我肚裏蛔蟲?
摩勒憨憨的笑,道:若是,摩勒甘願。
我道:此處,我是呆不住的,那錢大人此處平了董昌,定然是要回杭州府的,我不願去那處,怕我回去,又要徒生事端,倒不如四處去尋我哥哥的下落。
摩勒看著我,許久,道:摩勒懂了,這就去辦!說罷,出。
我深思的看著手裏的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叩門。
我道:進來。
錢鏐領著一個素衣老僧進得房內,道:你身體不適,可是昨夜攻城時染了傷風?
我搖頭。
那老僧進前來,合十,道:阿米妥佛,癡兒還不快快醒來!
我一愣,看著僧人,有些麵熟。
錢鏐道:長老,請與秦伊好生說說。
老僧微笑,道:這個自然。
錢鏐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便顧自出去。留下了老僧與我二人麵麵相覷。
我道:請坐!
老僧頷首,坐,看我,道:秦施主,如今三年已過數年,來此世間,仍是當初心思否?
我聞言,啊的一聲叫出來,道:你是!你是靈隱寺的那位長老!
老僧微笑。
我旋即又想到瑪瑙寺的空寂大師曾言靈隱寺的鬼友,我呆呆看他。
老僧似看穿我,道:無須怕,老衲前來此處,也是為了卻你這段公案。
我道:大師現時來此,可是要問秦伊是否還要會去2006年?
他道:老衲隻問你一句,你屬何方,你是何人,你要做何事,你真心境通明麼?
我歎息,歎息成了我習慣的動作,看著老僧,我慢慢的說:來此處多年,經曆風風雨雨,全然是當初未曾料到,我屬何方,我自個兒已迷茫,我是何人,我是何人都已無關緊要,唯一曉得的是,我再無法回歸千年之後,我要為了一個人,活下去。
他點頭,道:癡兒阿,果真是癡兒,難得你看得如此透徹。
我道:秦伊不懂,還請大師明示!
老僧道:因果輪回,自有定論。
我歎,道:大師,秦伊有一事想問。
老僧道:你可是想問你那因緣之人?
我搖頭,道:姻緣並不在秦伊心間,我欲問的是,與我同時淪為時空錯間的公孫慕,他,如今,仍在此處麼?
老僧微微抬眼,合十,道:阿米妥佛,莫影已知偏還來問,問得閑腸寸寸。
莫影……還來問?我疑惑,看牢老僧,不知他話裏是什麼意思。
老僧道:你與他,緣深緣淺,還不明白嗎?
我不語,心裏慢慢想著。
老僧緩緩說:若為他活,何不歸來處去?
我越聽越迷茫。
他忽然笑,道:原以為你大心清明,這點小事,還想不明白麼?
我低頭,頹喪,道:秦伊愚鈍,不知不明。
老僧立起來,看著我,慢慢的說:緣起何處,你可還記得?癡兒,還不速速去緣起處尋來。莫要他空待一場。說罷,深深的看了我一眼,又道:老衲贈你錦言。你還記得?
我當然記得,下意識便道:古今一場戲中戲,可比當年一賽翁,雖然失馬半途中,不知禍福真何事,到底方明事始終。念罷,我失聲,道:秦伊愚鈍,怎生不曾想到!!
老僧微笑,道:明了便好。
我急急掏出荷包尋他與我的玉扳指。再抬眼,老僧已然不見蹤跡,我麵向空氣道:多謝大師千裏來此點撥秦伊,秦伊曉得了。
杭州府。
隨著錢鏐大軍,我還是回到了杭州府。
一路上,老翁嘟著嘴,萬般不願的跟著同往,原以為能遊山玩水,現今又隨我回杭州府,真真的為難了他了,我看向他,不覺笑。
錢鏐駕馬到我身邊問:何事發笑?
我說:無事,自娛自樂。
他深深的看我,似要看穿我,道:為何多年不見,你變化甚巨?
我歪頭,道:果真變化甚巨?莫要這般說,說得我心思活轆轆的。
他道:真真愈發看不透你。
我道:看不透亦好,豈不是更耐人尋味?
他笑,笑裏有幾分無奈,過了幾秒鍾,道:紫霞山莊已毀,你隨我同回杭州府衙罷?
我看他,他眼裏的神色幾乎不容我回絕,我道:住大人府上,恐有不便,秦伊可往義父處暫住。
他道:你還想死一次不成?朱全忠四處尋訪,找的便是你和公孫慕。
我道:你也曉得了??
他眼望前方道:聽聞摩勒說言,才曉得。
我道:大人耳目靈通,原來也有失聰之時。
錢鏐道:你是怨我不曾早聞此消息,早早尋你麼??
我搖頭,道:秦伊不曾指望,大人不必誤解。
錢鏐低聲道:幸得在越州得回你,今後你便是要逃到天涯,我亦要將你找回。
我笑起來,道:大人莫要這般說。
錢鏐道:你不信我麼?
我道:信,不過,秦伊怎生值得?
錢鏐道:我知你嫌棄我已有芙蓉。
我轉頭凝視他,他並未看我,隻是專心看著前方。
我緩緩的說:大人,大人對秦伊的心思,秦伊又非頭日才曉,隻不過,大人應知,秦伊並非此個世界的人,若與大人一道,定然與後世不公,大人或未想過,如若秦伊嫁與大人生兒育女,後世杭州會有怎生情形吧?
錢鏐看著我,道:我知,我不求你嫁我為妻,但求你可在我身邊,我可見得你,便心安了。
我不由自主的歎,道:大人!
錢鏐笑,道:無須煩惱,隻不過往後如若要離杭州府,未有我允諾,恐怕你須得費些周折。唔,還有一事,你須得聽話才好!
我挑眉。
他說:回杭州府,如若出街散心,你須得改換名字,若能易容,那更好不過!
我點頭,這點我倒是沒想到,朱全忠等在尋我,此番回杭州府,這杭州府裏誰人不識我,如若貿貿然亦真麵目去街上,好比是在腦門上寫:我是箭靶,大家來射我!老翁教我的易容術倒可以在此一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