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視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談何見談何不見?
我道:那為何好好在此念經不成,卻要告退?
他無語。
我道:你這出家,究竟是看透紅塵,抑或是被迫與青燈相伴?
他回視我,手裏輕輕撚著念珠,不答。雙目炯炯。
我歎,道:天翔,回家去吧?這八年,夠了,莫要再因那賭約,葬送自己。
他淡淡的笑道:也隻有你會得這般說,你仍在世,我心甚安,其餘事項,你莫要掛心,我在此處青燈相伴甚是清閑,八年來,未曾出得廟門,倒落得清靜自在,莫要憐惜我,我已非當初那般。
我有些痛楚,看他,祝天翔,意氣風發,亦正亦邪的祝天翔,我曾愛戀的祝天翔,這個世界裏,第一個對我保護周全,處處如保護神般,叫我傾心的男人,如今這般,我怎生不心痛!況,當初,是因我,才……
他凝視我,靜靜的說:莫要哭。皈依佛門,與我,是喜事,你該為我高興才是。
我輕聲道:我隻問你一句,當初,為何決意入佛門?如你這般性子,不該因賭約……
他直視我,許久,道:失之桑榆,心無所戀。
我的眼淚,自眼眶滑落,我強笑,道:癡兒,怎生不曉得,失之桑榆,收之東隅?
他不語。
我心裏百轉千回,道:你若願還俗,我在杭州府內,等你!
他看著我,道:秦伊,有你這一行清淚,還俗與否,莫要執著。
我道:你怎可這般?你爹怎生是好?
他道:我已放手。
我道:我在杭州府內等你,你來亦好,不來,我亦無法。隻是,有句話你要記得。我凝視他,擦眼淚:無論你怎生心靜如水,今日見我,我不信你會得繼續在此專心事佛。先前在此,是因我不在杭州府,如今我歸來,請你,歸城。
他忽然笑,帶著邪氣的道:憑甚你要我還俗我便還俗?
我看著他,道:憑著你這句話,你若真四大皆空,拋卻紅塵,便不會與我說這許多話!
他回視我,許久,歎氣,道:施主誤會了。
我見他又恢複到先前平靜的樣子,忽然覺得陌生無比,有些失望的說:不管如何,我在杭州府等你。
說罷,我轉身疾走。
剛出廟門,身後有人叫:秦伊留步!
我轉身,隻見祝天翔疾步,出。
我與他相對。
他長歎一聲,說:你真真是我命裏魔星,秦伊!
我看著他。
他道:祝天翔已死,見你後,此生還有何戀,慧覺在此代祝天翔與你道別,秦伊,從今往後,天涯海角,珍重!合十,轉身,回進廟裏。
我聽完他的話,好半天才回神,他的意思我懂了,那瞬間,我可以感受到他說珍重時的坦蕩與惆悵,也理解他說的話,失落,在心,卻不能強迫他還俗。我凝視他,假若不遇到我,今生,他是不是快樂逍遙?是不是已經妻妾成群,孩兒成堆了?假若我與他沒有後來諸多事情,沒有後來的隔閡,是不是現在我們就可快樂?我歎,這世上哪裏有那麼多假如,隻是,這一次,生離,竟如死別般。我的淚,不曾停,為他,為往昔,為我和他的結局。這便是我與他最後的結局了吧?這一次,生離,今生,便再無瓜葛了。從此,我在紅塵,他在紅塵外。先前那一次次離散一次次相遇,一次次愛恨,一次次糾纏,就都在此,斷去。
我悲,掩麵,不願見他離開,不願見他那堅定的腳步。這一次,我能感覺到,他是真的離開了。也許傷悲,是因為我看不破紅塵。他,雖然我心裏淡去了曾經的愛戀,但是,看他光頭,穿著衲衣,那幅神情,還有那句天涯海角,珍重!我心,那樣痛!
昏沉沉的駕馬回城,一路上,腦海裏浮現的都是天翔的背影,那個決絕的背影。
姐姐!姐姐!
我終於自恍惚裏清醒過來,卻發現馬兒將我帶到了一座民居前,門口立著一人,笑,不是蘇珥麼?我道:真真是巧嗬!
蘇珥責怪的眼神,道:姐姐真真是心思兒粗,我牽了馬將你帶到此處才曉得我是何人麼?
我有些不好意思,道:神思恍惚,未曾在意。
蘇珥道:好罷,下馬吧!上回與你說的地兒,便是此處了!
我下馬,那次與豆兒燕兒相遇後,第二日,與蘇珥在酒樓見了一麵,敘敘舊後,我便向她打聽何處有空閑房屋,好讓我搬出杭州府衙。
今兒竟遇到蘇珥,還被她帶到此處,看此處位置偏避幽靜,果然是一處好宅子。
蘇珥帶著我進去,道:這屋子早已荒廢多年,上回姐姐說了此事後,我便來此拾掇一番,若是居此,未嚐不是一處鬧中取靜,大隱之地。
我笑:我又非神人,哪裏談得上大隱小隱,無非是為自力更生,才要找一處地兒安身。
蘇珥看我一眼,推開裏屋的門,道:自力更生?
我頷首。
蘇珥眼睛一亮,道:不如姐姐與我們一道往北方去。
我愣,北方?我淡淡的笑,搖頭,道:就此一間屋子便可了。
蘇珥牽我手道:好罷。隨你意吧!我微笑,蘇珥道:若不能隨我去,多半是因了此間的人事而已。如此這般,笑不若哭。
確實,我笑不若哭,笑又未至心,被蘇珥看穿,不由得一歎。
我不再說話,看眼前這一間屋子,小雖小,倒是清靜雅致,不由微笑,道:此間,甚是不錯。
蘇珥道:我知你定然歡喜這屋子,是已早早預備妥當,隻需得帶行李來此,稍作打掃便可居住。
我握她手,道:蘇珥。
蘇珥凝視我,道:姐姐,莫要再說什麼,你欲說何事,我曉得。
我輕輕說:蘇珥,你我認識這多年,你,是我秦伊今生此世最貼心之人,我該如何報你這份情誼?
蘇珥看著我,微笑,道:好生在此世活著,便是報我這份情誼。
我一愣,看她,此世?蘇珥她?
蘇珥凝視我,道:你來自何等世界,我雖不曉得,但,我曉得你是我蘇珥的好姐姐,蘇珥無所求,隻求你我今世有幸結義金蘭,當能在此世看彼此好生活著。
我被她這一番話說得心裏酸楚,隻得握緊她手,道:你亦然。
她點頭。
數日後,我趁錢大人攜顧全武等有事離城,與摩勒,老翁自杭州府衙搬出。待一切妥當,我又往紫霞山莊舊址去尋公孫,希望可以說服他回城與我同住。
紫霞山莊廢墟的荒涼,叫我仍然會有心痛感。緩步,行走,尋思,公孫在何處,他定然已知我來此處。
一陣馬蹄聲。我轉身,麵帶笑,定睛,嘴角的笑卻僵了去,黑色大狗撲過來,親熱的立起來,搖尾。我看著它的主人,陸濤,此人,為何陰魂不散。
他大步向我走來,走近前來,卻不言語,隻是環顧四周。
我問:不知陸盟主來此,為何事?
他有些幸災樂禍的道:原來你不知出了何事?是以仍在此徘徊,眷戀此地?
我淡淡的說:勞您告知秦伊,可好?
陸濤負手,麵向湖水,站定,道:錢大人剛回城。
我道:哦?
陸濤又道:你來此,可是為尋人?
我不語。
陸濤自言自語的說:恐怕你要尋的人今日不願得見你。
我看著他,道:你這是何意?
他道:字麵上的意兒,你還不曉得?
我深思,凝視他。公孫不願見我?為何?
他問:當初,為何救我?
我一愣,有些糊塗了,被這個人無厘頭的話,說得思緒有些亂。
他笑笑,走向湖岸。
我隨他,走向湖岸,問:為何你總是故弄玄虛,這般,很是有趣麼?
他輕慢的說:秦伊,你我為何總這般針鋒相對?
我道:是你這般,反倒問我為何?
他轉頭,看我,雙眸烏黑,道:你若死了,如今還有何人會為你牽腸掛肚?
我不願再與他說話,亂七八糟的問話,已把我聽得有些不悅,又添幾許思緒混亂,於是,我舉步欲走,陸濤忽然說:為何如此倉皇?
我訝然,道:倉皇?何人?
陸濤直視我,道:你。
我笑,道:我有何倉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