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推辭說都是娃兒們才吃的零食,她從小都吃過,讓我叫上姐姐和弟弟一起吃。我說服不了她,心想:這麼好吃的東西,大人小孩都能吃的!媽媽摘回來不容易,舍不得吃要讓我們吃好吃飽!
有一次,我聽到似乎從悠遠的地方傳來如訴如泣的幾聲鳥叫,害怕是鬼叫,就問:“媽媽,是麼鳥在叫?”
母親說:“是不是有點兒怕?莫怕,是錯端姑姑在叫苦:錯、端、姑、姑、苦!你聽聽像不像?”
我對號入座後問:“它們為麼事叫苦?”
“它們是小媳婦(方言:童養媳)變成的鳥兒!舊社會的婆婆就愛整小媳婦,都說‘三十年的媳婦熬成婆,熬成婆婆整媳婦’。錯端姑姑的故事,是說過年的時候,一家人吃年飯,小媳婦看見隻有一碗碗麵上是骨頭其餘的碗麵上都是肉,就端起看起來是骨頭的那一碗,不曉得自個兒應該端起碗麵是肉碗底是骨頭的那一碗。婆婆就說小媳婦端的是小姑的碗,說自己把小媳婦看得比自個兒的女兒還重,指責小媳婦腹誹受婆婆虐待,狠狠地罵她打她結果把她打死了。大過年的打死人,不敢送到山上埋,就用一口缸把小媳婦的屍體扣起來。過完年翻起缸,哪兒還有屍體?隻有一對鳥兒一邊飛走一邊叫著‘錯端姑姑,苦’。”
我憎惡壞婆婆同情小媳婦,不解地問:“人死了,還能變成鳥?”
母親說:“為人在世不自由,死了變成鳥就自由了:書上不是說梁山伯與祝英台也變成鳥了嗎?”
我想起母親講過的《梁山伯與祝英台》,感覺人死了能變成鳥的事很玄乎,認同了以母親為代表的勞動人民對自由的向往。母親一回家,一邊忙這忙那一邊給我們講故事;我隻曉得母親天天都要出門做活兒,不曉得大集體出勞力掙工分分口糧的事:
國家下達的稻穀、小麥、棉花、特產、生豬任務等等必須完成,征收的土地稅、農業稅、人頭稅、特產稅等等不得拖欠,市、鎮、村集資建校、修路、架橋分攤的錢一分都不能少,村裏的困難戶、五保戶要照顧……
國家利用對對山林、河流、土地和農民的所有權和對農民的控製權,以征收土地稅、提留款、人頭稅等等苛捐雜稅的方式從農村集資7000億,建立起繁華的城市,使中國農村和鄉親們成為犧牲品和落後的代名詞。有些市民,享有優質社會資源,狠狠地鄙視“鄉巴佬”,早就忘記他們的父輩或者爺爺輩也是“鄉巴佬”。
鄉親們,出生在少有國家照顧、自給自足的窮鄉僻壤,骨子裏流淌著善良正直、任勞任怨、艱苦奮鬥的血;無論如何勞苦,積極地與自然災害作鬥爭:就算自家糧食不夠吃,餓著肚子也要先交付國家任務;自家有困難自己忍受,全力以赴為城市提供充足的物質資源,哪怕自個兒奮鬥一生依舊不幸……
山是誰的?水是誰的?田是誰的?農民是誰的?農村是誰的?城市是誰的?都是國家的!國家神聖不可侵犯,製定了戶口製度,農民與市民並存,存在的都是合理的!
雨過天晴的日子裏,我帶著弟弟在家門口的大稻場上度過了6歲半以前的許多美好時光,和小夥伴一起,想方設法自製遊戲用的簽、石子、沙包、草繩和毽子等等,參與豐富多彩的遊戲:下簽、抓石子、按蜻蜓、跳沙包、跳房子、跳草繩、藏貓貓、踢毽子、抄羊兒、玩“泡皮貨”“天一派地一派”……
童年的快樂,莫過於聽故事和玩遊戲……
2、嚴父的愛
鬆櫟村,“七山兩田一分水”格局,可見水塘之多。每個算命先生都會給家長說小孩要防水;每個成年人都有憂患意識、危機感和正義感,擔負著防患於未然、幫人幫到底的光榮使命和重任;孩子隻曉得水是可愛的,聽說過或者看到過同伴溺水死亡,愛玩水的天性使他們從來沒有想到過同樣可怕的事情也可能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水,對娃兒們,怎麼著就有說不出的魔力?用小手輕輕拍打水麵,手掌感受著水的柔滑,聽著“撲、撲”的水聲,看著擴散的一圈圈漣漪,我們都會露出會心的笑;或者掬起一捧水,看著水從指縫間鑽出來滴在水麵上激起波紋,怎麼就百看不厭呢?
姐弟要玩水,我在心裏暗暗埋怨姐姐帶個壞頭之後,實在禁不起誘惑參與其中。
“鬼娃兒們(方言:對小孩子的昵稱),快點兒起來!小心掉進堰裏淹死了!”過路的大人大聲吆喝。
我不肯相信水能淹死人,心有餘悸趕緊聽從勸告。
“我玩我的,不要你管!”姐姐不高興地說。
“我去跟你的爹媽說!”好心人說。
“您去找吧——天還這麼早,他們都沒有回來!”姐姐說。
“我非找到你的爹媽不可!”大人無可奈何地走遠了。
“他騙我們的!他找不到的!”姐姐說,“我們玩我們的!”
有姐姐壯膽,我就不怕了,直到玩夠了才低頭跟在姐弟身後嘻笑著走到家門口,突然聽到棒槌被狠狠扔在地上的撞擊聲和一個男人的怒吼聲:“你們是不是玩水了?大人叫你們,你們還狡辨?”
我愣住了:這個大人是哪個?那個人臨走時說要跟爹媽說的,媽媽還沒有回來吧?那麼這個大人,就是爹了?
聽到姐弟竊笑,我緊張地想:做錯了還敢笑啊?有什麼好笑的?他們怎麼一點兒都不害怕?我怎麼不記得我見過爹?我還不曉得爹長什麼樣兒呢!那個人是怎麼找到爹的?我好不容易看到他,先看看他長什麼樣,免得在路上碰到當成外人鬧笑話。
想到這裏,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飛快地掃了一眼:天哪!一雙燈籠般的眼睛滿載怒氣,好像要從那張瘦削的古銅色的臉上蹦出來吃掉我們一樣!
我慌忙低下頭,可是父親怒目圓睜的樣子不依不饒地在眼前晃動著!我一向生活在母親為我們營造的安樂小窩裏,自發地相信母親和父親同樣地親近就應該用同樣的溫情嗬護我們,不曉得慈母嚴父的傳統文明和“嚴是愛,鬆是害”的道理,心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嚇死我了!說話那麼凶!還有那雙好像能吃掉人的眼睛!不是別人還是我的爹呢!真可怕!我再也不敢玩水了!
“給我說:你們還敢不敢再玩水?哪個不說就要挨棒槌!”父親提出條件,“說好了就可以走!你們說不說?”
“我不玩水!”我趕緊說。
“你先走!”父親說。
即使這大赦之令也絲毫沒有減輕我感受到的恐懼!我飛快鑽進最近的小屋裏關上門,心想:這就是我的爹?我們盤水是錯的,他怎麼不好好跟我們說?他一回來就吼我們,還拿著棒槌準備打我們,是一個好凶好凶的人!我好怕他,還是他不回來為好!看到他回來,我得躲起來,不能讓他看到我;躲不過,我就裝沒看見他!
或許父親早就忘記3個孩子因為玩水而受到他的懲罰!從那以後,我一看到父親就會擔心他會吼甚至拿棒槌打我,完全陷入了隔閡的深淵,留下更可怕的後遺症:我很怕很怕大人,走到哪兒都是目中無人,因為我不敢看人!
我牢記著父母關於離水越點兒更安全的叮囑,怎麼也想不明白:那麼柔柔的水,怎麼能淹死人呢?大人指名道姓地加以說明,不由得我不信;帶過孩子的人都知道帶孩子的難處,我總是想盡一切辦法帶著弟弟離水遠一點,盡管稻場東邊淺顯的無名河與北邊的小堰、南邊的大堰和西邊的吃水堰都是隻隔上下兩塊田。
村子裏靜悄悄的:人呢?都去哪兒了?
我不曉得父母肩上的擔子很沉很沉:我隻曉得母親很忙,甚至不曉得父親的存在,更不曉得父親是我們鬆櫟村早出晚歸的村支書,因為他經常在我早晨醒來之前離開家門、在我晚上熟睡之後才能回來;母親,每天和別人一樣出工,還要照顧3個孩子;父母為了一家五口的生活,日夜操勞食不果腹,對孩子的照顧不可能麵麵俱到。
姐姐已經上學了,聽說每天上學放學都要走很遠的路,因為學校在相公山腳下的新廟水庫邊上。我不曉得上學是麼事,隻曉得每天帶著弟弟在村子裏走來走去。
走著走著,弟弟果斷地停下來說:“我要養豬草!”
“哪兒有?”我想:離水這麼遠,哪兒來的養豬草?
“那兒!”弟弟用手一指,直奔水坑。
我這才發現草垛後麵的轉水坑養育著幾株翠綠的水靈靈的養豬草,很後悔來到這個鬼地方,緊張地說:“你莫過去!我拿來給你!”
“我要自個兒拿!”他利索地跑到水坑邊沿趴下來。
我嚇得心都提到嗓子眼上了:弟弟還這麼小,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水坑的!要是我去拉他,他肯定不服氣要掙紮,弄不好我和他一起掉進去!就讓他自個兒抓吧!
心存僥幸地盼著他能一下子抓住離他最近的一棵養豬草,眼睜睜地看見他的手指碰到養豬草之後,痛苦地看著那棵草以退為進,我不由失聲驚叫:“不要了!不要了!”
“我偏要!我——”小霸王哪裏知道危險啊!他向前一縱,掉進水坑裏,沉沒了。
我不曉得該怎麼辦,緊張地死死盯著波浪擴散的水麵,想哭也不敢哭,害怕引起別人的注意!
咿!小腦袋浮出水麵來了!我趕緊一手抓住還沒有被搬走的抽水管防止自己滑動,另一隻手去抓他的頭,可是還沒有碰到他的頭,就眼睜睜地看著他再次沉沒!
我仍然死死地盯著水麵,緊張得屏住呼吸,期待弟弟再次出現!幸好看見他伸出一隻小手胡亂揮動,我緊張地想:如果失去這次機會,還有沒有下次機會?
還算幸運,我抓緊了弟弟伸出來的手,急中生智地說:“你抱著水管往上爬!抱著水管往上爬!”
發覺弟弟根本沒有反應,拚盡全身的力氣去拉他,我好擔心自個兒沒有足夠的力氣把他拽出水坑反而被他拉下水!怎樣才能把他拉上來?
我使出渾身力氣使勁地往上拉,看到的是弟弟在水裏一動也不動;我不敢鬆手,害怕一鬆手就再也看不到弟弟了;過了一會兒,我的手臂像木頭一樣了,我懷疑自個兒的力氣是不是已經用完了?可是弟弟還在水中!
村莊、草垛都消失了,我的世界裏隻剩下拉得緊緊的兩隻手!我拚了!我這麼一想,用盡最後的力氣使勁一拽,竟然一下子把弟弟拖上岸!終於脫離危險了,我禁不住埋怨道:“叫你不要不要,你偏要!差點淹死了!”
“哇——”死裏逃生的弟弟又哭又鬧,“我去找媽媽,就說你沒好好帶我。”
我無話可說了:好幾次,我一責怪弟弟,弟弟就哭鬧著告訴媽媽說我沒有好好帶他,我從來不敢為自個兒辯解。母親總是告誡我:要是你不好好帶弟弟,看我打好你!
我曉得自個兒今朝兒闖下大禍了,挨打就挨打吧;看著弟弟濕漉漉的樣子,我不敢帶他回家換衣服,一邊往前走一邊小心地連哄帶勸:“媽媽天天跟我們說不許玩水!是你自己要抓養豬草才掉進去的!衣裳全濕了,媽媽看見了,要打我們的!快點躲草垛後麵把衣裳曬幹!”
弟弟張開嘴巴正要說話,突然閉上眼睛不動了。
我心裏一驚:真的淹死了?這不是已經撈起來了嗎?到底是睡了還是死了?我抱起弟弟放在草垛邊,用手捏了捏他的小鼻子,感覺到他還在呼吸,估計是睡著了。
我抱起他坐在向陽的地方,默默祈禱:太陽啊太陽,你出大點,快點把正望的衣裳曬幹啊!
我轉念一想:求太陽大一點,太陽也聽不見,求它也沒有用啊,不求它了!我隻能幹等了。直到弟弟的衣裳被曬幹,我才提心吊膽地牽著他回到家裏,看到母親驚奇的眼神就心虛地低下了頭,心想:媽媽,要是您不問,我就不說,免得您打我;要是您問我,我就說出來,讓您打我。
母親疑惑地看了看我和正望,想說什麼,最後沒說。
我自己學著小夥伴的樣兒紮頭發,一直為編翻辮的事發愁(方言:編成的辮子從中間翻轉扭曲,很難看)。
有一次,父親笑著說:“臘梅,你怎麼老是編翻辮?我幫你梳,保證比你梳的好看。”
我心想:您怎麼曉得我總是編翻辮?我這麼躲著您,還是被您看到了?我怕您,您這會兒跟我笑讓我安心得多了,過一會兒您會不會吼我啊?我不敢讓您幫我梳頭也不相信您能梳好!我天天梳都梳不好,沒見您梳過頭發您還能梳好?我不敢說出來,怕您吼我打我!
我隻好乖乖地把梳子遞給他,忐忑不安地背對父親立正,害怕動一下就會影響他梳頭惹他不高興,心想:這會兒,您這麼好;再過一會兒,您會不會突然生氣就吼我?
盡管父親的手很輕,我一感覺到梳子在我的頭上劃一下就會跟著發抖一下的,還得強作鎮定站得筆直!我一動也不敢動,越想越緊張,緊張得屏住呼吸!
不曉得時間怎麼過得這麼慢?好像是過了很久很久,就在我接近崩潰倒地的時候,終於等到父親說“好了”,我強作鎮定、屏住呼吸頭也不回邁著顫抖的雙腿徑直往前走;我不敢回頭看,估計走出父親的視線了,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感覺輕鬆多了!
我停下腳步摸了摸辮子,感覺它是順著的,心想:確實比我梳的好多了,看來爹真的很會梳哦!我信了!我老怕他吼我打我,他不吼我的時候很好的啊!
我比較著:爹是怎麼梳的呢?和我一樣先把頭發梳順;我自己側著頭編的,他是順著我的頭發辮的。要是我把雙手放到後腦殼上,和他一樣順著頭發編,不就行了嗎?莫指望爹天天幫我編小辮,我要學會自個兒編!
想到就做,盡管很是不舍,我還是慢慢拆散父親編好的辮子重新來編!摸了摸自己編的辮子,盡管比父親編的差,至少是順著的而不再翻著了,我高興地想:要不是爹幫忙,我是學不會的!爹教我學會自己編辮子了!爹真好!
3、愛與不愛
母親牽著弟弟,我緊緊跟在他們身後,從窯場路過時天真地問:“媽媽,這兒放這麼多水罐做麼事?”
搬運磚瓦的人群裏爆發出一陣哄笑,一個男人大聲說:“這麼多水罐?我們一分錢都不要,全部白送給你,你拿回去裝水吧!”
我不曉得大人們即題發揮並無惡意,誤以為他們嘲笑我貪圖小便宜,急忙抓緊媽媽的衣角生氣嚷道:“我不要!”
母親難堪地說:“傻娃兒!”
我心裏一沉:連媽媽都說我傻,難怪外人笑話我!傻娃兒討人嫌,沒有人喜歡!看著媽媽因為我傻這麼難過,我心裏隻想哭,可是我不敢哭!我希望再也不犯傻,做一個人見人愛的好娃兒!媽媽為麼事說我傻呢?
我特別地想問為麼事卻不敢問,害怕我的愚蠢表現讓我和媽媽陷入更加難堪的境地,急於逃離這塊傷心地!
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們終於走出窯場。母親恢複平靜,悄悄地說:“臘梅,那是瓦缽——用和好的泥巴做成瓦缽,把它們晾幹了就放進窯裏燒,燒好了從窯裏拿出來,就是蓋房子的瓦。我們屋頂上的瓦就是這樣兒做出來的。瓦缽沒有底,怎麼看也不像水罐啊!”
我乖乖地點了點頭,心想:媽媽,您這一說,我就明白了,我一點兒都不傻啊!媽媽啊,您怎麼能說我傻呢?我天天看到柴火灶中間的水罐,今朝兒才看見瓦缽,哪兒曉得它們的差別?隔那麼遠,看見那麼多瓦缽放在地上和地麵連在一塊兒,我哪兒曉得它們有底兒沒底兒呢!那些大人們真氣人:這有麼事好笑的?媽媽沒有必要難堪和難過,我害怕外人看笑話,更害怕母親難過!
我暗暗決定以後遇事不問:盡管我小心地收起求知的觸角,小心地保護著弟弟,仍然逃不脫遭受打擊的厄運。
“正望,你有幾個伯伯?”聾子大聲問。
我和弟弟都愣住了!我不曉得這是惡俗裏的一個陷阱:如果回答錯誤,他們借助孩子的無知大肆渲染;如果回答正確,他們會假裝好心地誤導孩子對父母說有兩個甚至更多的“伯伯”;總之,提問的人是不懷好意的。
5歲多的我和3歲多的弟弟都是天真的孩子,當然不曉得提防別人,而且我們都不曉得我們的“伯伯”是誰!村裏的孩子都把自己的父親稱作“伯伯”;後屋王平兄弟稱之為“大伯”;我們姐弟則稱之為“爹”;我們有2個“大伯”一個“爹”和“大伯”,究竟誰是我們的“伯伯”呢?為了替弟弟解圍,我含糊地說:“你就說兩個大伯一個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