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秀抄我最後一題12分,連4分的扇形麵積公式都不給我說!”我氣憤地說。
“誰讓你給他抄的?”郝老師吃驚地說,“就算她給你抄了,也扯不平啊!”
“肖老師囑咐我們能抄盡量抄,莫被監考老師抓到就行!”我說。
“過去了就算了吧,後悔沒有用的!你明明曉得肖老師說的是錯的,怎麼還聽他的?以後有事,你要自個兒拿主意:是對的就堅持;不對的就反對;不要總是被別人牽著鼻子走!那你做完了沒有?”郝老師語重心長地說。
“除了扇形麵積以外都做了,沒檢查。”我如實相告。
“你能做出來最後一題很好啊,我聽到好多人說最後一題做不出來。”郝老師說,“你給她抄的時候思路斷了,一緊張就更加沒法兒想起來,能做完就不錯了,哪兒有心思檢查?升學考試是決定命運的考試,這不是你們兩個人同班不同班的事!全鎮的小學生一起比,能不能上重點,別說差1分就進不去,就是多半分少半分中間還不曉得隔幾多人!”
我不禁愣住了:原來升學考試是這麼回事啊,我還以為和平時寫完作業交上去一樣呢!我不曉得:人活一生,關鍵處就那麼幾步;一個孩子,如果遇到一個好的領路人,實屬萬幸;如果遇到不好的領路人,難以辨別真偽、很容易迷失方向;我不曉得魯迅先生早就提出“救救孩子”!
暑假裏,對於考場作弊的事,我一直守口如瓶,心有隱憂。我暗暗發誓:我再也不會給別人照抄,也絕對不抄襲別人的答案!
據說,在弗吉尼亞大學,平時的每份作業、論文或考試,必須注明:Onmyhonorasastudent,Ihaveneithergivennorreceivedanyhelpforthisassignment/test.譯文:我以我的信譽起誓,我做這份作業/考卷的時候,沒有讓別人抄襲也沒有抄襲別人的。
和去年暑假一樣,我無憂無慮地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鄉村生活;和去年暑假不一樣,村裏的大人們一見到我就異口同聲地問:“臘梅兒,聽說你考上重點了?”
“分數還沒有下來呢!”我說。
“普通中學就是差,重點中學就是好——要不,人家怎麼是重點呢!”他們習慣性地補充著。
我心想:他們怎麼這麼說呢?都是中學,都有老師和同學,分什麼好和壞?我實在弄不明白,也不敢問大人,天天躲他們,還嫌來不及呢!
有一天,我正在山上打柴,無意中聽見郝老師說:“我今天查到分數了:賈秀172分,郝臘梅168分,重點中學錄取分數線會在165分至170分之間。”
我心裏一沉:如果我不給賈秀抄,她肯定考不上;可是我給她抄了,她的172分可以穩坐釣魚台!萬一分數線是170分,我的168分進不了重點中學,怎麼辦?
我不敢往下想,聽天由命吧!或許因為害怕失去就更想得到這個機會吧?我仍然不曉得“重點”與“普通”的區別,突然在模棱兩可中特別神往有口皆碑的重點中學!我不敢把聽來的消息說給父母聽,獨自承擔著舉棋不定的煎熬,不由得在心裏歎息:誰願意甘心放棄哪怕是最微弱的一丁點兒希望呢?要是分數線是168分以內多好啊,這樣我就可以上重點了!
除了學會寫“爹”字等著父親回家以外,就是這個暑假的等待了——漫長的等待,不敢讓爹媽曉得,我自己惶惶不可終日!表麵上,我一如既往一聲不吭地忙著家務活;在心裏,我已經想過千遍萬遍了:可能……可能……
幸好父親白天很少在家,不然,我都不曉得天天怎麼麵對他!去年暑假,母親表現得很平靜,莫非我的落榜在她的意料之中?今年是怎麼了?明顯地感覺到了母親的焦慮,我的內心加倍的不安,人也更加沉默,盡量避開母親的視線,不敢大膽地和姐弟說話,唯恐暴露隱隱的擔憂。
開學的日子一天一天地逼近,我連普通中學的入學通知都沒有收到!我在心裏生悶氣:爹呢?爹仍然早出晚歸,為麼事一點兒都不關心我上學的事?
8月19號早晨,我再也沉不住氣了,端起碗連一點兒食欲都沒有,幹脆呆在學校裏的代銷店中,聽說鎮重點中學沒有下通知,鄉普通中學沒有決定權!
中午,姐弟和往常一樣就餐;我餓極了,看到母親吃不下飯,再也提不起胃口,幹脆不吃了!聽到母親吩咐我們老老實實地在家呆著,我想:隻剩最後半天了,媽媽擔心人家送通知來找不到接收人!媽媽還以為我沒長心,會和姐弟一起到處亂跑!她哪裏曉得我擔憂好久好久了啊!就算姐弟都出去玩,我也會守在家裏的!唉,媽媽哪裏曉得我的心事啊!最後一線希望會收獲什麼?天曉得,我不曉得!我已經等了這麼久了,除了等結果,還能做什麼?
我心裏不是滋味,不敢麵對母親,真希望她去地裏幹活!可是,母親沒有像往常一樣去地裏忙碌,心事重重的樣子,留在家裏一會兒收拾這兒,一會兒收拾那兒,或許怕孩子們貪玩溜出家門收不到信吧?
太陽毫不留情地抹去最後一絲光亮,我徹底絕望了:明朝兒別人都去上學,我不能再複讀(農村學校有農忙假,8月20日開學;城鎮學校沒有農忙假,9月1日開學)!我不安地從屋內走到屋外,再從屋外走到屋內,也不曉得進進出出走了多少次,弄得姐弟莫名其妙!
“你們去睡吧!我等你爹回來。”母親簡潔地說。
我不敢說話,默默地陪著母親,心裏直想哭。心想:說不定爹今朝兒不回來呢?就算他回來,又有什麼用?
不知煎熬了多久,母親打破沉默:“你爹回來了!”
父親推門而進,一點兒都不著急地笑著說:“把東西收好,我明朝兒送老二到鎮裏上學。”
“哈——”我歡呼一聲,拉亮所有房間的電燈,和媽媽一起打點好行李,戀戀不舍地圍著小木箱和小被子看了又看轉了好幾圈。
“看你喜的!”姐弟不無羨慕地提醒我,“要上重點,覺也不睡了?”“睡!睡!”我依依不舍地回房休息了。
19、第一印象
在我的記憶中,和父親一起走一直是弟弟的專利權。
1986年8月20日,我的心情好激動:我長大了,是重點中學的學生了,可以單肩背書包了,多神氣啊!
父親送我去上學,隔膜再次光臨我的心門:唉,為什麼不是媽媽送我去呢?和媽媽一起走,那該多好啊!既然爹媽安排好了,我不能提出異議,不能讓爹難過啊。
我很想問卻不知道如何開口:重點中學在哪兒?離家有多遠?不要問了,反正今天會到的,到了不就知道了?
剛出村界,不是父親先和過路人打招呼就是過路人先和父親打招呼,我和父親都得跳下自行車以示禮貌。我心想:爹怎麼會認識這麼多的人呢?我怎麼不認識?
一聽說父親送我,他們就讚歎:“好爭氣的娃兒!”
我開始生悶氣:“哼!什麼爭氣不爭氣?考上重點就是爭氣?沒考上重點就是不爭氣?這叫什麼話?不就是一次考試成績的好壞嗎?能說明什麼?太不公平了!”
看出父親的謙遜無法掩蓋他的真心,我心裏更加別扭了,幹脆對他們的搭訕不理不睬,改為欣賞鎮級公路兩邊的山林和田地,漸漸陶醉於鄉村美景。
父親似乎從眾人的讚美中得到啟示,想起應該好好地教育我吧?他總結出一段話來打破了我們之間的沉默:“臘梅,在學校裏要尊敬老師、團結同學:不要學別人在背後說這個老師不好那個老師不對。既然人家是你的老師,你就要聽人家的話。生活上要向下看,不要和別人比吃穿;學習上要向上看,要跟別人比成績!”
“嗯。”我答應了一聲,心想:您說得對!以前背過的《小學生守則》說得很籠統,聽您說出來就清楚得多,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您怎麼曉得有的學生在老師背後說教師不好的?我也聽到過,曉得老師不好也不敢說出來。老師說的有對的也有錯的,我分得清好壞就隻聽對的!我從小挨過餓,吃飽穿暖就滿足了,怎麼會跟別人比吃穿呢?我自個兒好好學就行了,有什麼好比的!您怎麼不給我講那三個字的故事呢?那個故事,我總感覺怎麼聽都聽不夠!
父親一路上忙著和過路人打招呼,顧不上再給我說點兒什麼,所以我沉醉在田園風光的勝景之中:山外有山,公路兩邊的田地、村莊和山水,都是新鮮的!
到了,府河中學就在山嘴上,我怎麼一點兒都不激動?
“你們看那個娃兒:她自個兒鋪床呢!”一位家長說。
我想:有什麼好看的?小學三年級背過的《小學生守則》就有“自己能做的事自己做”,初一新生鋪個床還是稀奇?大家都應該這麼做的!
“唉,我不曉得你的名字!你家裏的大人呢?怎麼沒有給你安排好?”另一個大人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問。
“安排好了的:我的爹給我報了名換了飯票才走的。”我抬起頭來,這才發覺大家都在看著我,明白了隻有我一個人是自個兒鋪床的。
“我是說沒有人給你鋪床。”她笑著說。
“我自個兒鋪唄。”我問,“怎麼了?我鋪得不好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鋪得很好的。你的爹媽不在跟前,你繾不繾他們?”
“不在跟前就不在跟前唄,他們還有他們的事要忙呢!我在家的時候,他們也經常在外麵的:我們各人做各人的活兒,也不繾呀。”
“你看人家的娃兒,大小事都不要大人操心!”她們說,“怎麼我們的娃兒不一樣呢?都給她們弄得好好的,他們還不許大人走!”
“我要是走了,還不放心她們呢!”
我沒有想到還有“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同學,繼續整理我的江西,不再關注她們的話題。
第一個晚自習,一個戴眼鏡的中年人坐在講台上,呷了一口茶,等大家安靜下來了才開腔:“有些情況,大家不知道,我來給大家介紹一下:我鎮四個鄉,共有50餘所小學,僅此一所重點中學,另有四所普通中學。往年,我校招收兩個班的新生。今年師資緊張,隻能辦一個新生班。今天,我們能夠歡聚一堂,實屬幸運!在這個班上,你自己是什麼人呢?你自己應該心裏有數:68人中,有21位留級生,40位正取生,7個後——門——生!”
程老師拉響了諷刺的調子,停頓的時間相對長一些,顯然是為了留給我們足夠的對號入座或者反省:“走後門”憑借的是人情而不是金錢,意味著學生沒有真才實學,在重點中學是受人歧視的對象!
我不知道錄取分數線到底是多少,所以心裏沒數。
程老師接著說:“我校一向是語文老師兼任班主任,我亦如此。我姓程,在這裏穿插一點:我不喜歡空口訓人,偏愛以目示意。諸位請注意:我的眼睛和別人的不一樣!我想叫你笑,你就得笑;我想叫你哭,你就得哭;我想叫你哭笑不得也容易——隻要我拿眼睛盯著你!要是你不信,咱們走——著——瞧!”
一向目中無人的我,心生好奇,不禁抬頭觀望:程老師確實與眾不同,是我見到的第一個戴眼鏡的人,頗有學者風度;哦,他說出的話很好聽,不是家鄉話,和舅舅家的收音機裏的人說得一樣好;還有,遣詞造句文縐縐的!
稍作停頓,他的口氣由嘲弄轉為生氣:“麵試的時候,我在某鄉看到女生一窩蜂地穿過耳朵!有的人,耳垂上還穿著線,難看死了!現在,我們班還有一位這樣的學生!如果你再這樣下去,別怪我不客氣!你最好穩重點,小心我的雙眼!”
我想:什麼穩重不穩重?難怪我跟著父親去您家報到的時候,看見您那犀利的偏見和歧視一晃而過!您不讓戴就不讓戴唄!我取下來不就行了嗎?聽你這話就知道不對頭,我才不看你的眼色呢!春暖花開,不知道是從哪兒刮來一股斷代的古風,村裏的婦女們熱心地勸女孩們穿耳環。我不為所動,直到母親說別人都穿了,實在找不到拒絕的理由,恭敬不如從命!周末回家給媽媽說是您不讓戴,媽媽肯定會同意,也省得我天天洗臉的時候礙手。我麵不改色心不跳,往左往右偏偏頭,飛快摘下耳環。
“現在,我給大家講講班規:有的同學散著領扣,以後自覺點,即使三伏天也要扣好!不準穿短袖進教室,更不準女生穿裙子!不準光腳穿鞋,一律要穿上襪子(夏天絲襪冬天棉襪)!不準穿拖鞋、高跟鞋……”
我邊聽邊想:糟了!我隻有兩件換洗的衣服!我正穿著醒目的白短袖襯衣聽講呢:和公安製服一模一樣,潔白的布料,搭配著鮮豔的綠色肩章和袖口鑲邊、金燦燦的銅扣!穿在身上,不管出現在哪兒,絕對大義凜然浩氣永存,讓人閉上眼睛都抹不掉醒目的印象!這件漂亮的短袖,是我和姐姐上了幾次街才狠下心買來的,一直舍不得穿!另一件新的長袖襯衣,是因為我上重點中學,姐姐隻好忍痛割愛。重點中學的費用也高:姐姐在普通中學報名,隻交10元學費就好了;我交了33元學費,還交了2元班費,加上買日常用品,花光了父親帶的50塊錢,手裏隻剩兩塊錢,是因為供銷社的記事本脫銷,所以根本就沒錢買絲襪!村裏人都說城裏人穿絲襪,我還沒有見過絲襪是什麼樣的!還有,我們是寄宿生,一個星期才能回家一回。繞大路太遠太遠了,估計從日出走到日落也到不了家,我還不知道回家的小路怎麼走,等著周末和校友們結伴而行!就算回家了,明知道家裏沒錢,我怎麼向爹媽開口?隻要如實相告:老師要求必須這樣,爹媽砸鍋賣鐵也會照辦的,可是我於心何忍啊!唉,這重點中學的標準高要求高啊!
班主任打斷了我的思緒:“你們從小學帶來的壞習慣,全部要改掉!坐要有坐相,站要有站相!課堂內外,不能像坐茶館一樣——有人把一隻腳踩在凳子上,趕快放下來!平時,說話聲音要輕,不要大聲喧嘩!一般情況下,男生和女生之間,最好不要說話——少惹事生非為好!不要給學校臉上抹黑——不要忘了你們是重點中學的學生!
“至於學習成績,你們盡管放心:普通中學是沒法兒和我們相比的!即使是我們這兒的倒數第一,拿到他們那兒,占個前十名絕對沒問題,你們馬上就能看出來!
“在這兒,我隻強調兩個字:自覺!保證老師在你身邊和老師不在你身邊一個樣!身在全鎮唯一的重點中學,我們應該處處都是別人的榜樣!”
我暗暗吃驚:班主任肯定沒有欺騙我們!重點中學與普通中學的學生成績,竟然形成了剪刀差!為什麼?
接下來,班主任講到大大小小的校園百科常識:各科教師的優劣;古代的讀書破萬卷;起床先穿上衣、睡覺先脫褲子以免冬天著涼;結合地球轉動規律的最佳睡眠方向、睡姿以三道彎為佳等等。
我暗暗欽佩:原來,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都有規律可循!重點中學的班主任就是有學問,什麼都懂,什麼都管,真讓我長了不少見識!
“今年,是虎年。我寫了一篇文章,用了68個‘虎’字象征在座的諸位。昨晚,我苦思冥想了一夜,今朝與大家共賞……”
我邊聽邊想:好文章!班主任真是博學多才!
下了自習課,女生宿舍熱鬧非凡:
“女孩子就是要穿裙子才漂亮啊!老師還不準穿,可惜我帶來那麼多漂亮的裙子!”
“我沒有絲襪!學校附近又沒有商店,我們要跑那麼遠的路去上街才能買到!哪個人能跟我一起去啊?”
“我想買,可是沒錢啊!”
我心想:有窮孩子作伴,我並不孤單。
“喂!你上課摸耳朵什麼?”貌若天仙,有很多漂亮裙子的錢姣打斷我的思緒。
“摘耳環。”我平靜地說,“老師批評我。”
“你動作好快!我都沒有看清是怎麼回事!”錢姣說。
“老師說的時候,盯著那個紮馬尾巴的。她的耳朵上還穿著那麼長的紅線,露在外麵確實很難看!”丁玲說。
“她和我們是鄰村的。她們村裏的女孩都穿了耳朵,我們村就沒有人穿。”
“老師說她的時候,她的眼淚叭嗒叭嗒直掉,後來她幹脆趴在桌子上哭了半天,一直沒抬頭。”
“是的,現在還是那樣,身體一動一動的!”
“她叫什麼名字?是後門生嗎?”
“她叫葉青,是我們鄉裏的第一名。她的伯伯說女孩早晚是別人家的人,不送她上學。她天天在家裏哭,要她的媽媽送她上學,才來報名的。”
“我才考168分,是後門生,托高老師說的情;高玉也是168分,是高老師的親弟弟;鬱金香168分,她的舅舅是教導主任;彭花168分,她的姐姐是個大學生,是我們班主任的學生……”錢姣滔滔不絕地說,“還差一個,沒有人知道到底是誰!”
一聽後門生都是168分,我坦率承認:“是我。”
錢姣不以為然:“糊鬼!你一來,我就指給大家看了:升學考試,一出考場,你們老師就跑去問你考得怎麼樣!剛上坡,你被對麵一個逆行的人撞倒,那個老師扯住人家不放!你強,有老師包庇你!你蠢,鬼才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