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又累又餓
1984年夏,學校裏放農忙假了(備注:民辦教師和農民一樣擁有責任田,利用農忙假播種、收獲)。像往年一樣,父親很少在家,母親獨自挑起了收割的重擔。
我坐在田埂上東張西望:晴朗的天空下,綠色的群山環抱著古樸的村莊和金黃色的田野,不辭勞苦的人們喜形於色,有節奏地揮舞著鋒利的鐮刀。隨著“呼啦”一聲響,他們割下一抱小麥,轉過身,順手往身後一拋,任麥穗和麥杆在空中自由下落,竟然排成整齊的一溜溜!這情景真是美不勝收:勞動創造了美,人工巧奪天工!我越看越著迷,心裏癢癢的:“媽,我也下田割麥子吧?”
母親不敢有絲毫懈怠,忙著搶收小麥:“拿鐮刀不是好玩的,弄不好就割到手、腳!你就在田埂上玩!”
“我小心點兒就割不到了。”我不甘心。
“這活看起來輕鬆,做起來累,你受不了的。”
“我試試吧?受不了了,我就不做了。”我繼續請求。
見我三番五次糾纏不休,母親勉強同意,細心地提醒我該注意哪些方麵。試了幾下,我灰心喪氣地說:“媽,您看我弄的:麥茬高的高低的低!鋪的麥子亂七八糟!”
“‘看花容易繡花難,’你割吧,我看看。”母親停下手中的活,認真指點,“左手不要離麥根太近,往上一點兒!再往上一點兒!抓在麥穗下麵一點就行了!哦,對了,就這樣!順著勢兒彎著腰,這樣是不是覺得腰舒服一點?手太低,腰就彎得低,過一會兒就腰痛得直不起來,還容易讓鐮刀割到手上。”
“真的呢!我學會了!”我驕傲自滿地說。
“還有呢!右手莫掂著鐮刀:你斜著下刀,那叫削不叫割,當然高的像山低的像海!你不是會割韭菜嗎?就跟割韭菜一樣割,把鐮刀放平,順手一拉就好了。”
“哦!”我恍然大悟:割就是割!自己確實不夠細心,看了老半天都沒有看出名堂來,以後可不能這樣了!
媽媽繼續說:“你的腳,離小麥太近了,施展不開還容易割到腳!兩隻腳離小麥遠一點:左手夠得著小麥,右手容易下鐮刀就行了。”
我認真地一邊聽一邊想一邊試,感覺到一雙手兩隻腳越來越協調,慢慢適應了割麥的動作要求,心想:媽媽真的了不起!真沒想到,割麥子看起來簡單,做起來還有這麼多講究!姿勢不對,割得慢容易受傷還最累;做順了,割得快不會受傷人也輕鬆!我怎麼跟課文裏學做窩的鳥兒一樣?還沒入門就自以為是!我要和燕子一樣虛心,
學到這些簡單實用的勞動知識,我恢複了自信,分外開心,越幹越來勁,也不怕有問題了:“媽,我一甩出去,它們就亂飛!怎麼您甩出去就排成一溜兒了?”
“你莫急,慢慢來!這跟你寫字一樣:開始不會寫,慢慢看從哪兒下筆,記在心裏,寫幾遍就記住了。我鋪了幾十年了,熟了,當然就好多了。你看著我:準備甩的時候,左手抓好,右手用鐮刀勾住麥子腳;往出甩的時候,左手往後帶,右手往前帶;這不就成鋪子(方言:排成一溜兒就像鋪起來的一樣)了?莫擔心,慢慢來,你一邊做一邊想,也能跟我一樣的。”母親再次低下頭投入緊張的收割任務中。
我記著媽媽的話,一邊想一邊割一邊找感覺:慢慢來?慢慢來?是的,我急麼事?還沒學到走就想學到飛(方言:急於求成)?慢慢來!慢慢來!媽媽說的這幾個字真管用,像是定心丸似的!
我慢慢地想,想清楚了再鋪,多鋪一會兒就順了。
我終於摸索出門道,能夠得心應手了,可是慢得像蝸牛,不由發愁:“媽,怎麼我割不到您那麼快?”
“你還是小娃兒,怎麼能跟大人比呢?慢慢來,莫圖快!看著別人割,就像在玩兒;自己割就曉得不是好玩的,過一會兒就累了,你就當是在玩兒吧,不想割就到田埂上去玩,莫踩到麥子就行了。”
我豁然開朗,不再煩躁,全心全意投入生產中;剛學會,好奇心和新鮮感消失了,我漸漸地感覺出累了,直起腰站起來,頓時感覺舒服多了!我不想割了,正打算告訴母親的時候發現她正在埋頭苦幹;再看看周圍的田野,到處都是一副熱火朝天的收割畫麵!
我想:媽媽說的都是真的,看著別人割,就像在玩兒;自己割就曉得不是好玩的!這麼多人割麥子,沒有人叫苦叫累!看起來優美的收割舞蹈,一點兒都不輕鬆,全都是艱苦的勞動!原來,大人每天做的活兒看起來輕鬆,其實做麼事都不容易啊!我隻曉得吃,一做事就怕累,多羞啊!媽媽一個人要割這麼大四塊田的麥子,多累啊!我割一鐮刀少一鐮刀,怎麼能去偷懶?
我強迫自己什麼也不想,老老實實投入生產。手指起泡了,火辣辣地疼!我心想:原來吃的每一碗飯都來得不容易,我就忍著吧!人手都是肉帶皮,大人年年收割,肯定也會起泡的,從來沒有人喊疼的!
從忍受疼痛直到成為習慣,我漸漸適應了收割的任務;媽媽不肯休息,時不時頭也不抬地催我一邊玩去;我心想:休息一會兒,肯定舒服得多,我玩一會兒再來吧!媽媽也應該累了,她怎麼不歇會兒?忙月,忙月,媽媽總是忙得連飯都顧不上吃呢!我怎麼能歇著?
我放棄了休息的打算,忘記了時間和空間的存在,隻顧一片接一片地收割小麥,甚至不曉得太陽是什麼時候落山的。最初,一感覺到費勁,換把鐮刀就輕鬆得多,照樣很利索;到了最後,右手麻木到了難以握住刀柄的地步,根本捏不攏手掌,剛換的鐮刀,每割一抱麥子差不多要用盡全身力氣;無論如何努力都慢得像蝸牛!
我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音來:我這是怎麼了?媽媽割了好幾天了,我還沒割到一天!媽媽肯定比我更累,還是不顧一切地堅持著,我不能偷懶!
“你趕緊去歇會兒,我把這一行割到頭,咱們就回去。”母親反複催我。
“不!我不累的!我們一塊兒割完!”我強壓著哭腔,硬撐著陪媽媽一起收割,心想:媽媽不管自個兒多累,總是怕我累著!
“還說你不累!看來我不收鐮你就不打算走!我早就累了,你還能不累?我幾回想叫你回去的,看著你隻顧低著頭拚命割就沒說出來。太晚了,我們回去弄飯吃。”母親索性收起工具,拉起我的手心疼地說,“起了一手泡,你吭都不吭一聲!我說怎麼沒聽你說起泡呢!你的手都麻木了!肯定連鐮刀都握不住了!你還說不累!”
我將心比心地說:“你不也是一樣嗎?”
“我哪兒一樣啊?”母親說,“開始學的時候都要起泡的。起泡了,別弄破了,自然會好的。磨出繭子就好了:磨的時間長了,長出繭子來,不再起泡也不疼的!”
“我看看你的手!”我看著母親那雙手,用沒有起泡的左手輕輕摸了摸,感覺滿手的繭子很硬很硬確實堅不可摧能夠很好地保護繭子下麵的肌肉,心裏特別親切,這才明白了課本上為什麼說陳秉政的手長滿繭子!
磨難,是人生考驗的必經之路!當我們不得不忍受的時候,光說受不了是沒有用的,哪怕是咬緊牙關與痛苦作鬥爭,也要勇往直前!隻要能熬過眼前的痛苦,疼痛自然會消失!收割小麥,鍛煉了我的毅力,使我曉得忍著痛也要堅持到底,直到達到既定的目標!
我們母女倆相互激勵著連續工作了7個小時以上!這樣的勞動強度和效率,能不累嗎?盡管疲憊不堪,我想:假如媽媽是我們的老師,我天天高高興興去上學;媽媽不是老師,我寧願和媽媽一起幹活,也不願意去上學;媽媽要我上學,我隻好去上學!
“你在草堆邊躺一會兒,看見小牛或者豬來偷食就吼一聲。我進屋做飯吃。”母親吩咐。
我又累又餓,靠在麥堆邊一點兒也不想動彈;看著母親拖著疲憊的身軀邁著艱難的步伐去做晚餐,我想:媽媽真好!累成這樣還要做飯給我們吃!
突然聞到餅香味,我抬頭看見母親用粗瓷大碗碼滿金黃色的煎餅朝我走來,激動得差點流下眼淚:誰不曉得麵粉金貴啊,平時想吃都不敢要呢!今天回來太晚又沒有剩飯,母親特意攤的煎餅!盡管是稻麥輪作區,我們習慣以米飯為主食;小麥產量低,交付國家任務、留下種子,最多留百來斤逢年過節或者招待客人才吃。尤其農忙季節,有些活需要10來個鄉裏鄉親幫忙一起做,比如小麥脫粒、稻穀起場(方言:碾一遍,翻過來再碾,最後挑走草,把場上的穀收攏。打完上一家,下一家趕緊鋪好,周而複始);樣樣活兒搶時間,勞動強度大,自然沒胃口,所以用麵食換換口味或者一下子人太多米飯不夠的時候應急。
吃著吃著,突然發覺隻剩下最後一塊餅,我仍然感到很餓,想到母親更餓就搶先說:“媽,我吃飽了。”
母親急忙朝碗裏掃了一眼,說:“我也吃飽了!你是怕我沒有吃飽吧?你正長個子呢,一定要吃飽才行;要是不夠,我再去做。”
我進一步堅信母親也沒有吃飽,心想:您更累更餓,老擔心我沒吃飽!我寧願餓著也不能讓您再受累!於是說:“媽媽,我真的飽了!加不下去了!你趁熱吃呀。”
母親猶豫著慢慢地拿起那塊餅,突然眼前一亮。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發現李彬正朝這邊走過來,著急地說:“媽,莫(方言:不要)給他!”
“彬兒,過來把這塊餅拿去吃了。”母親避開我的阻撓,熱情把那張餅遞給李彬。
看著彬兒興奮地接過餅跑了,我氣得哭著說:“媽,你為麼事(方言:為什麼)要給他?我記得有一回天黑了,他的爺爺奶奶大媽伯伯媽媽圍著你大吼大叫!他們一家人使壞(方言:很壞的人)!我不喜歡他們家裏的人!”
母親吃了一驚:“你那個時候就長記性了?那回屋裏(方言:家裏)沒人,我怕你睡醒了找不到我會害怕,不敢把你留在屋裏。我以為你還小不懂事,才抱著你去找他們的(生產隊分給我們的幾根檀子,我搬不動就給他們說暫時放在他們那兒,等你爹回來搬。後來,他們就硬說是他們的)。我以為你還沒睡醒,怕吵醒你嚇著你,沒敢再和他們爭!你都曉得?你當時怎麼不哭?”
“他們把我吵醒的!我好怕好想哭啊!我怕我哭起來,他們更加欺負您!”我小心地說。
“你長大了,懂事了!”母親語重心長地說,“世人都有做錯的時候:他們是不講理,還是把我們的檀子搶占了。過去的事,莫(方言:不要)記到心裏;你還這麼小,莫學到(方言:學會)恨別人;再說,大人的錯,也不能怪娃兒呀!哪家沒個難處?昨兒(方言:昨天)他們家的親戚出了點事,今朝兒大人都走了,沒有人弄飯(方言:做飯)給他吃。他剛剛兒(方言:剛才)餓得很,看到我們吃飯就過來找點吃的,好可憐的,是不是?‘飽人不知餓人饑’:你吃飯前,是不是好餓好想吃點東西?他也一樣。”
“哦。”我輕輕地點了點頭,反複在心裏默念著“世人都有做錯的時候……不能怪人家……莫學到恨別人……飽人不知餓人饑……”
慢慢地從似懂非懂到領會出這些話的含義,我對母親的敬意油然而生、不斷升騰:母愛的力量,建立起相互信任的關係,打開了我內心深處的心結,點燃我的希望之光。這種無條件的信賴和移情能力,讓我即使在持不同觀點的情況下也能逐漸理解和認可,避免出現隔膜和代溝。母親成功地幫助我突破狹隘的自私自利界限,超越了尋常的以牙還牙,成功地升華到寬恕別人的過錯、以德抱怨、體諒別人的難處等一連串的關鍵點直到接納博愛的精髓!
母親繼續憶苦思甜:“別說包幹到戶頓頓有飯吃了,就算自個兒不夠吃,能幫人家一點就幫一點兒唄。你家公(方言:外公)死得早,你家家(方言:念GAGA外婆、姥姥)眼睛瞎了,我跟你舅舅、姨姑沒少吃苦頭。我小的時候,不是哪一個人吃不到飯,到處都有餓死的人。人家身強力壯的,還有餓死的,何況你的家家(姥姥)看不見還拖著我們三個娃兒?要不是好心人幫忙出主意,我們也活不了;大集體,分的糧食老不夠吃,我們一天隻吃兩頓飯,從來不宵夜(天還沒黑就哄你們睡,我們心裏也不好受);如今糧食夠吃還有賣的,給人家一點兒是小事。”
我靜靜地聽著母親的訴說,認真感受著媽媽小時候的艱辛、如今的慈悲為懷!心想:媽媽吃過那麼多野草和野菜,把自個兒舍不得吃的煎餅給了別人的娃兒,因為媽媽吃過很多苦,希望別人少吃苦,要我和她一樣,能幫人家的時候一定要幫!是啊,“給人家一點兒是小事”,村西徐奶奶不是把她家的紅薯分給我們一群小娃兒吃了嗎?媽媽和徐奶奶一樣,喜歡和別人家的娃兒一起分自己的東西!彬兒從媽媽手裏接過煎餅的樣兒,和我從徐奶奶手裏接過紅薯的時候一模一樣開心啊!大人和小孩都高興,多好啊!吃餅前,我也好餓好想吃東西,彬兒也一樣啊!我吃過餅的,沒飽也比沒吃強啊!不就是一塊餅嗎?應該給彬兒的!媽媽做得對!
18、誠信教訓
鬆櫟村小學,和許多學校一樣,抄襲之風盛行。1980年秋至1985年夏,學校實行的是包班製,即一個老師包一個班,主課為語文和數學,副課為自然和思品。平時作業,老師口頭上說不允許作弊,很少追究學生們到底有沒有做到;考試之前,由於學校之間的名次競爭,老師們之間明爭暗鬥,老師大言不慚地囑咐學生們作弊;每個學校普遍存在這種現象,學生家長很少過問孩子的學習情況。反正聽老師的話就是對的,小學生考試作弊司空見慣。
1980年秋至1983年夏,我所在的一至三年級由陳老師代課;1983年秋至1985年夏,四至五年級,我生活在懼怕孔老師的陰影裏,小學畢業時像所有的同班同學一樣連普通中學都沒有考上;1985年秋,我複讀五年級,由退伍軍人郝老師和肖校長共同執教。
開學不久,郝老師把我的作文當作範文念給大家聽。
我受到鼓舞,不再把上學當作負擔:對於那些要求背誦的課文,我上課聽老師講解,一下課就能背下來;數學小測驗,我經常拿滿分;告別了提心吊膽的日子,我又變得無憂無慮:在家裏是小主人,在學校裏是好學生。
升學考試的考場還是設置在普通中學,肖校長帶隊,一路上反複囑咐:“你們能抄就盡量抄吧!要看好監考老師,千萬不要被發現了!”
我們天真地說:
“肖老師,您平時不準我們照抄作業,怎麼今朝兒考試了還要我們照抄?”
“是啊!照抄是錯的!聽說被逮住了要抓卷給0分!”
“今天和平時做作業不一樣——我們要和別的學校比。一個人的分數再高,班上的平均分低,還是說明我們學校比別人差;大家的分數都高,是為學校爭光!能抄就抄吧,萬一抄不到就算了。”校長用期待的目光看了看我。
我迷茫地點了點頭,考試時被扇形麵積公式卡住了,趕緊跳過去;做完其它題目,我在草稿紙上畫出扇形,回憶著公式。
“臘梅,最後一題怎麼做?”賈秀低聲問。
“和資料上最後一題一樣做。”我被她打斷思路,按照校長的吩咐抬頭看了看監考老師,隻見他倚著門框在和一個過路人打招呼,就小聲地提示了賈秀,相信她肯定會做!徐秀的父親是肖校長的好朋友。一年級時,我、賈秀和校長的兒子平平同班,賈秀留級;四年級,平平轉入洛陽公社重點小學後考上了洛陽公社重點中學;我複讀,再次和賈秀同班。平平用過一些很好的輔導資料,肖校長有時候就從上麵抄題考我們。考試之前,肖老師問我做完習題沒有?我問是什麼習題?當著肖老師的麵,賈秀惱怒地朝我翻了好多白眼,氣呼呼地把那本資料扔在我桌麵上。我才曉得:肖老師早就把那本重要的輔導資料交給賈秀,並讓賈秀做完之後給我,估計她已經做過許多遍就是不肯給我看看。由於時間來不及,我隻不過草草翻了一下,記得最後一題是類似的。
“我想了半天還是做不出來!你給我抄算了!”
要我給你抄還憑麼事用命令的口氣跟我說話?我很反感她的語氣,想起肖老師的囑托就忍氣吞聲地把試卷旋轉了180度,以便她看得更清楚。盡管賈秀眼疾手快,我心裏還是很緊張,害怕真的被監考老師抓卷給0分,小心地用眼睛的餘光注視著監考老師,緊張得屏住呼吸:時間似乎變成一個大怪獸,得意地張著血盆大口慢慢地逼近著,隨時都可能我吞下去!
“好了!”賈秀低聲說。
“扇形麵積公式是麼事?”我終於鬆了一口氣,頓時感到大腦一片空白,隻好求助於她。
“你自己去想!”賈秀沒好氣地說:“最難的你都做出來了,那麼簡單的還做不出來?”
“我忘記公式了,你稍微提一下就行了。”我急了。
“你再問我就喊老師過來!”她提高了聲音。
我突然想起《農夫和蛇》的內容,還有那隻忘恩負義的狼,怎麼也想不起那個公式。
“郝臘梅,考得好不好?”郝老師一看見我出考場就迫不及待地問,好像已經等候很長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