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寶貝亮相
鬆櫟村,左鄰右舍、親戚朋友關注著娃兒們的成長,感情體現在3件大事上:
1、做三周(方言:孩子出生三周以內,家長選擇一個黃道吉日,宴請所有的親戚朋友,慶賀出生);
2、過周歲(孩子滿一周歲)。
3、過十歲(孩子滿九周歲)。
過周歲、過十歲講究過望生(方言:生日前一天,意為當事人的出生是眾望所歸的)。
慶賀的時候,感幾多情(方言:拿禮物或者禮錢)合適?近親挑著挑子(方言:一對籮筐,裏麵裝著米、麵條、酒、煙、大餅子、小餅子之類);本家人拎著簍子(方言,簍子裏裝著鞋子、餅子、麵條之類);“遠親不如近鄰”,左鄰右舍也會主動問候,前來慶賀,所送禮錢被稱為“湊份子”;所送錢物,全部記在主家禮帳上,作為還情時的參考,還禮的規矩是不低於收到的禮。
除近親外,大家歡聚一堂,一起吃三餐飯,外加過早(方言:早點茶,茶點為餅子、瓜子、花生、糖果等)或者過中(方言:中點茶)。望生那天的中餐、晚餐,正生(生日當天)的早餐。近親一般於正生的次日離開。
客人的座次、上菜的順序及菜的擺放位置、茶點內容,大人們個個心裏有數。
我十歲生日那天,炮竹聲聲引得師生都站在學校側麵的山頭上數挑子、簍子個數,甚至有人驚呼有一部嶄新的自行車,大家紛紛說我家的客人送的禮真多。
中午開席了,發現表舅舅目不轉睛地瞅著端盤出菜的堂兄,我心想:他在盼哪一盤菜呢?那份認真勁跟個娃兒似的,我跑到門外偷偷地捂著嘴巴偷偷地笑。
表舅舅大聲說:“表姐,表姐,還差一道菜!”
廚師說:“老大哥,明明曉得菜出完了!你帶頭起哄?”
表舅舅大聲說:“沒起哄,沒起哄!真的還差一道菜!還是你做不出來的菜!我瞅了老半天,脖子都酸了!”
客人們都樂了:“你真會開玩笑!還有廚師做不出來的?哪兒有啊?這不出齊了嗎?”
表舅舅說:“咱們先說好了:是我要的菜,不是你們要的菜!我隻要這盤菜,不動別的菜;你們也不能動這盤菜!表姐,我要我最喜歡的那碗菜,您別舍不得拿出來啊!”
“哦,你最喜歡的菜啊?”母親說,“我去拿!”
一盤金黃色的自製黴豆腐(方言:腐乳)剛落到桌子上,表舅舅搶到懷裏低著頭怕被別人搶走似的護著說:“有言在先!說好的,都不能跟我搶!有言在先啊!”
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明明是我最喜歡的菜,怎麼變成你最喜歡的了?我想吃還不好意思開口,看來您的臉皮比我厚!我來跟你學學!我看您還是自覺點跟我們一塊兒吃吧,您看幾個桌子的人都看著您哪!真要我跟您搶啊?”
“老薑(姓薑的人,指我的母親)的手藝就是好!別說您愛吃,我也最愛這個,沒好意思要!見食不參,三分大罪,我不能犯錯誤啊!”
“唉,你不能吃獨食吧?菜上桌了,就是大夥兒一塊吃的喲!我不吃可以,就看這幾個桌子的人答應不答應!”
“大魚大肉您不吃,搶一盤黴豆腐!就算我不想吃,你這一搶,我也想嚐一嚐!你這不是存心吊我胃口嗎?我還真沒吃過郝書記家的黴豆腐!”
“這道菜比街上賣的好吃得多!我年年給郝書記說請他多做點兒賣給我。他總是說:想吃就來,隻能吃不能帶,給多少錢都不賣!”糧站的周先生說。
表舅舅隻好說:“來吧,來吧,一塊吃吧。吃了要記得謝我,不是我開口,您們今兒個還能嚐到這麼好的菜?”
以前,我一直想不通:媽媽是自己做的,別人也可以一樣做啊,怎麼都說媽媽做的好吃?從“黴豆腐”事件中,我才曉得並不是每家都能做出味道好的菜,難怪媽媽做菜的時候有那麼多講究:摘菜、洗菜、放鹽的時機;用料的搭配、揉搓的力度、封裝的要領等等,一一飽含著媽媽的心血!看來媽媽就是比別人心靈手巧!
聽到個個連讚“好菜!好菜!”,看著客人們全都一副意欲未盡的神情,母親搬出壇子來說:“今朝兒不吃完,你們不放心是吧?先到先得,看來是留不住了。我這壓箱底的貨都拿出來了,哪個客還想吃就等明年再來。”
鄉親們都曉得:每家每年隻做一次黴豆腐,霜降之後立春之前是最佳時機,密封得好越陳越香。
母親為什麼不多做一些呢?農家畢竟不是商家,過日子就是不在乎多少,每樣東西都少不了:每年種多少黃豆打多少豆子,家裏有多少壇壇罐罐,什麼季節裝什麼菜,都是一環套一環的。
家裏的黴豆腐,就像自行車一樣稀罕。先富起來鄉親的有個萬兒八千的,誰都不願意讓外人曉得自個兒有錢了:鬥地主的年代已經成為曆史,大人們還是記憶猶新,還是謹慎一點兒的好。
父親去鄉裏鎮裏市裏,騎著鋥亮的自行車,叫誰看了都露出羨慕的眼光,還經常把自行車借給鄉親們用。
鄉親們說:唉呀,有自行車真是方便多了!緊接著,一家接一家買回自行車,村裏掀起了學騎自行車的熱潮。
“大包幹”,有了除草劑,不用下地鋤草,安排好自個兒的家務事,大家有很多空閑時間了,紛紛到大稻場上練習騎自行車:一人騎上車,另一人兩腿分開站在貨架後掌穩;騎車人踩踏板,掌的人掌穩跟著走;騎車人漸入佳境,掌的人悄悄鬆手,一有情況急忙掌住以免騎車人摔倒;順手了,就可以完全放手。
小夥子們年輕氣盛,很自然地成為騎自行車的第一批主角,變著花樣比賽:一隻手放開車把手,甚至雙手放開,憑著身體的扭動控製著行走的方向;騎得飛快時突然離座蹲下來撿起地上的一支煙;比比誰騎得最快或者最慢……
中年男女是家裏的頂梁柱子,自然少不了走親訪友,看到小夥子們玩得滴溜溜轉,心裏也癢癢的。男人學得快上路也快,上路摔倒了還是喜歡騎車;女人學得慢而且沒幾個敢上路的,萬一在路上摔倒了,多半再也不敢上路了。
小孩子們不敢示弱,強烈要求大人們輔助練習!
群眾的結論是:小孩學得最快!原因:小孩不怕摔不怕別人笑,摔倒了流血了也不管,越學越有勁,一心一意進步快;成年人死要麵子活受罪,護疼還怕別人看笑話,越怕越摔,越摔越怕,三心二意難學會;所以說,學東西,要像孩子看齊!
爹媽沒空兒輔助我們,怕我們摔著不允許我們學。那天,姐姐趁爹媽都不在家,壯著膽子推出自行車,讓我學著大人的樣子緊緊抓住車後座(姐弟都相信我力氣最大,完全能夠勝任)。
天天看著協助別人練習的大人抓著後座的兩側,我以為挺輕鬆的,真沒有想到這其實是一件苦差事:騎車人沒把握,一會兒朝左歪,後麵的人要往右邊扳,一不小心扳過了頭,變成朝右歪,隻好再往左扳,特別費勁兒,弄不好車上車下的人一起倒在地上。
根據自己觀察的結果和聽來的經驗,我不斷地提醒姐姐:“你怎麼像沒長骨頭一樣扭來扭去的?越怕倒越容易倒!你坐正了車子才穩得住!你身子一扭就帶著車子晃,怎麼騎得穩?先坐正!坐正!
“你的眼睛看著哪兒呢?你盯著車輪子做麼事?盯著車輪子看,看不見對麵、側麵過來的人怎麼走路?你的腳踩你的踏板,眼睛看前麵,和用腳走路一樣——往前看:腳走腳的,眼睛看著前麵,莫盯著腳尖!
“你怎麼拐的彎?你慢慢拐呀!拐這麼急,車把手轉得急,前輪哪兒轉得過來?
“要是踩整圈不好踩,你就踩半圈。”
“我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你那麼會說,自個兒試試看?我來掌,你來騎!”姐姐賭氣地說。
我求之不得呢!穩穩地坐在座位上,我高興地看著前進的方向,告誡自己不要害怕摔倒、身體不能亂動,蹬起了自行車……
我心想:咿,姐姐怎麼不說話?姐姐騎車的時候,我一個勁兒地提醒她;輪到我她就生悶氣?
想到這裏,我回頭一看,發現姐弟遠遠的站在身後!這一扭頭不要緊,手隨身體一扭,自行車也歪了!我下意識地鬆開右手,右腿回到左邊的同時左腳蹦到地上,隻用左手帶著車把手盡可能讓車子慢慢地倒在地上。我不禁埋怨道:“我掌著讓你練了半天,你還沒掌一會兒就放手了!要不是我跳得快,不摔倒才怪!”
弟弟搶著說:“大姐看你騎得好好的,就說鬆手試試,不行的話再來掌。你好會騎啊!一下子騎這麼遠,哪兒還要人幫忙?”
我樂了:有的大人學騎自行車那麼難,我怎麼這麼快能學會呢?哦,我平時一邊看他們騎一邊聽他們談經驗,早記在心裏,照著做就對了!我不再要求姐姐幫忙,獨自練習了一會兒,繼續協助姐姐練習。
不知過了多久,我擔心一鬆手姐姐就會摔倒,隻好讓她停下來:“哎呀,我沒力氣了,掌不住了,掌不住了!你快下來!”
連續練習了幾天,姐姐終於學會了,我比姐姐還累呢!弟弟也要練習,可是他還小個兒不夠高坐在座位上腳夠不著踩板,要求我們掌著車子讓他學著踩三角。
為了防止弟弟像別的娃兒一樣學會了就橫衝直撞,我和姐姐都不讓他學。還沒有自行車高的弟弟不服氣,大人似的用兩手扶著車把,學著大人的樣左腳猛踩左邊的踩板,掂起右腳順著車勢開始練習,一下子摔倒在地上。我心疼地說:“好兄娃兒,莫學了,等你長大了我教你。”
弟弟不服輸:“不要你教!我還要學!我先學滑!會滑了再踩!”
盡管接連兩次摔倒,他一骨碌爬起來繼續練習;第三次竟然穩如泰山地滑行5米左右;他越學越帶勁,越滑越順利;突然,他把右腿伸進三角杠,右腳踩上踩板,很順利地踩起了半圈!
我在心裏暗暗佩服:正望真了不起!
14、陰陽相隔
那幾天,一隻老鴰在附近哇哇叫,那咒語般的聲音讓人毫毛直豎,對鄉親們的驅逐置之不理。
鄉親們不喜歡老鴰(方言:烏鴉),教孩子們唱:“老鴰哇,使銃打:老鴰的毛,做毛包;抽老鴰的筋,剝老鴰的皮,老鴰的骨肉參湯喝!”“老鴰哇禍,朝直過(方言:一晃而過);老鴰哇財,八方來!”
孩子們一看見老鴰就大聲齊唱驅逐歌,無邪清脆的童音很好聽也能安撫人心。
早晨,太陽從東邊山坡上的樹梢上升起來,鄉親們開始勞作;傍晚,太陽滑進西邊山坡上的樹梢後麵,他們回來了;大人們說人死了會變成鬼、看不見摸不著的鬼等到天黑就出來捉小孩,所以我們天亮起床,天黑之前就關門睡覺,害怕黑夜……
太陽出來曬幹露水棉桃上的托葉變焦容易破碎裹進棉花,所以我清晨踏著露水扯下剛開口的棉桃;扯下一擔挑不動,走走停停終於捱到家,趕緊吃完飯去上學;放學了再去棉地撿花,往往由於時間來不及就摸黑繞著地邊撿一圈讓過路人看不出榨了很多花以防賊偷;晚上,我經常和母親一起剝出早上扯回家的棉桃,有時很困很想睡,看見媽媽隻顧低頭忙碌就不好意思偷懶。
突然有人連聲喊:“快點!三女娃子跳到大堰裏了!”
我被驚醒了:村子裏男娃兒可以光著屁股學遊泳,女娃兒隻能就著澡盆擦洗,所以,女性落水無異於死路一條。而且,我朦朧地意識到“跳到堰裏”是自殺行為,感覺到村子裏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渾身的毫毛都豎起來了!我心慌地問:“媽媽,三姑?怎麼了?”
幾乎就在同時,母親吩咐:“你快點睡!我去看看!”
安安靜靜的夜突然沸騰起來,寧靜的小村像是突然炸開了鍋,大家說話聲音中夾帶著驚慌失措的調子,傳得很遠很清晰!吆喝聲此起彼伏,聽見他們說要找人借網來撈,我躺在床上不敢動彈,更不敢出門去漆黑的夜裏給大人們添亂,緊張地想:天黑了,我們都不出門的。天這麼黑,三姑去大堰裏做麼事?三姑自己不能爬起來嗎?撈起來會是什麼樣呢?不會死了吧?三姑,三姑,你別死了!快點兒,快點兒,快點兒把三姑救起來哦!三姑和徐奶奶一樣,有時候一邊幹活一邊帶著小夥伴們玩,對我們都很好。三姑那麼好,我喜歡和她一起打柴、放牛、扯草、摘野果、找野菜!我還要學她銜多多的柴!
第二天,我為三姑的死而難過,這才相信水真的能淹死人,心有餘悸地給母親說出了弟弟落水的事。母親大吃一驚:“還真有這麼一回事啊?我聽人家說正望可能掉水裏了,大老遠跑回來的!我看你們的衣服是幹的,就想著你不可能有那麼大的力氣,還以為他們騙我呢!我想問你又沒有問!”
我不解地問:“怎麼正望能浮起來,三姑死了?”
母親說:“聽會洗澡(方言:遊泳)的人說:人頭先下水的,都能漂起來!你的三姑命苦啊!都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三姑咋就這麼想不開呢?為多大點的事啊,就為吃飯坐個位子,兄妹兩個爭了幾句!哪曉得她會尋短見呢?這麼好的姑娘走了!你的徐奶奶傷心得不得了!”
我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氣:到處都是水,我帶弟弟好幾年,沒有出事實屬萬幸啊!假如弟弟不是要抓養豬草,而是在水邊玩的時候掉進去,還有救嗎?大人一看到三姑跳水了,急忙高喊著找鄉親們幫忙!母親連剝棉花都顧不上,還有麼事比性命更重要呢?盡管三姑死了,除了哭就沒有辦法;大人沒能救活她,至少盡力了啊!由於害怕被大人責罵,在弟弟落水的時候,我不僅不敢大聲呼救,甚至害怕別人看見!我是錯的啊!
鬆櫟村,似乎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村裏偶爾有人在徐奶奶背後提起三姑,似乎種種跡象表明三姑的死是命中注定的:
二姑(三姑的二姐)說三姑問過她:“我沒有生病,怎麼走不動路呢?兩條腿拖都拖不動,就像有一個看不見的人扯著我一樣。”
大爹(三姑的大哥)說在三姑跳進水中的那一刻他剛出門去倒洗腳水,聽見“撲通”一聲之後緊跟著的是讓人感覺毛骨悚然的一陣兒一陣兒的鬼笑聲和掌聲,認為是小鬼找到替身在慶賀。
有一定歲數的老人才會提前備好棺材,年輕人死了隻能臨時去買。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帶路似的,去買棺材的人徑直走到一戶人家。備用棺材的主人事後說:前不久,他看見一個穿紅色衣服的女孩飄過,就預感到這魂兒是來找自己的歸宿的。
有人說:“造孽啊!閻王爺都不饒恕的:跳水死的,每天跳三回;喝藥死的,每天喝三遍;上吊死的,每天吊三回……天天受煎熬,怎麼受得了啊?”
我好奇地問:“媽媽,他們說人死了變成鬼,住在陰間,跳水死的一天跳三回……”
母親說:“那是勸人莫尋短見的!活著想:死了算了——人死了就麼事都不曉得了。想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受罪啊!‘好死不如賴活著’!哪能有點事想不開就去死?”
我不能完全理解,隻是模糊地感覺到媽媽說得對:三姑,多好的一個姑娘啊,就這麼走了。最難過的是慈祥的徐奶奶,失去心愛的女兒,不曉得哭了多少回。對於死了的人,我們尊重他們的選擇和決定,承受著他們的死帶給我們的傷感,真希望活著的人再也不要用這種方式逃避現實!人的一生,什麼最重要?命最重要!生命是寶貴的,畢竟生命屬於我們隻有一次!人的一生,什麼最好?活著就好!所以,好死不如賴活著!人命關天,生命不僅僅屬於自己,同時屬於親朋和社會;“好死不如賴活著”,珍惜生命,是我們最起碼的責任和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