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1 / 3)

10、忙裏忙外

1981年夏天的早晨,鬆櫟村蘇醒了,愛熱鬧的麻雀成群結隊爭先恐後地叫著“起啊”、“起啊”;鄉親們一睜眼就有一大堆似乎永遠都忙不完的家務事;母親趁著涼爽帶著弟弟去地裏幹活了。

我打開雞籠,舀出一碗稻穀撒在地上,看著10來隻雞一個勁地啄完穀粒,百無聊賴地尋思著找點活兒幹:我來掃地吧。

我拿起掃帚把堂屋中間的空地打掃幹淨,三下五去二就完成了,心想:太容易了!

接下來做什麼?“一日之計在於晨”,煮早飯是一天中的頭等大事:農活繁重,能吃才能做,鄉親們的一日三餐都是正餐。每天早晨,每家要煮夠一家人吃一天的飯,中餐和晚餐炒現飯(方言:剩飯)。鄉親們用牛一鍋或者牛二鍋(方言:兩種大鐵鍋,大小不同)煮飯炒菜,柴火灶灶台高1米左右。每天早晨,我一邊添柴火一邊看著母親做飯。母親總是說我力氣小搬不動淘米盆(方言:陶製的盆,又大又重,用來淘米、撈飯、裝飯),又怕我被燙著,一直不讓我插手。我心想:媽媽做活去了,我來試試吧?買一個盆要很多錢的,我小心一點兒就不會打破。

我學著媽媽的樣子把米淘洗了三遍,倒進鍋裏的熱水中,一邊往灶裏添柴火一邊想:我隻比灶台高一個頭,怎麼撈飯呢?我找來一張斷了椅背的椅子搭腳,站上去搖晃了幾下感覺是穩當的,趕緊跑到灶前添了一把柴火。

接著,我把盆放在灶台上,在盆上放好筲箕,等到鍋裏沸騰起來,揭開鍋蓋抄了抄,我站在搭腳凳上一瓢一瓢地舀起來落了沙,倒進筲箕,讓米湯自然濾出來流進盆裏。

我端起筲箕往鍋裏倒飯,還真差點兒吃不住勁,急忙運足全身力氣才勉強過關,很佩服母親對我的力氣的評估:對於1米左右的孩子來說,把撈起來的夾生飯倒進鍋裏燜,就像端一個裝著米的淘米盆一樣,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趕緊燜飯:用筷子插出熱氣流通的窟隆,沿鍋邊澆適量的米湯,用花把的高梁刷子把散落在飯堆外的米飯刷到飯堆上,蓋上鍋蓋小火燜著。

我不曉得加多少柴合適,就跑到外麵問過路人。

大人說聞到飯的香味就說明熟了,不要再加火,不然會糊的。我聞到飯的香味了,還是不放心,又加了一小把柴,立即聞到糊味,後悔來不及了。

我把筲箕拿到大堰邊,用久刷刷洗幹淨掛起來;把裝米湯的淘米盆從鍋邊移到案板上,刷幹淨灶台,等著接受母親的批評。

“咿,臘梅,你掃地了?”母親一進門就問。

“是的!”我高興地說。

“你劃‘大’字啊(方言:指馬馬虎虎辦事)?”母親笑著問,“怎麼不掃兩邊的?”

本以為完成掃地任務會得到母親誇獎的,沒想到反而挨了批評,我不解地問:“桌子椅子擋住了還要掃啊?”

“當然要掃啊!搬一下,掃好了再搬回去不就好了?大人們走人家,首先看角落不是看中間,角落都掃幹淨了才是真的幹淨啊!‘看花容易繡花難,’這是第一回,你自個兒曉得掃地就不錯了,下回兒不能這樣哦。”母親高興地說,“餓了吧,我趕緊做飯去。”

“我做飯了,燒糊了。”我不安地說。

“你做飯了?”母親揭開鍋蓋,“好香啊!靠鍋邊火大糊了一點點兒,沒事兒的!你真的長大了,學做飯都不要人教了!”

“我天天看到您做呢!我是照您的樣做的!”原以為燒糊飯會挨批評的,沒想到反而得到表揚,我心情很激動,“我這就煮鍋巴粥(方言:燜飯的時候,貼鍋的米飯都變焦成金黃色,稱為鍋巴。盛起飯,留下鍋巴,倒入撈飯時濾出的米湯一起煮,直到煮開為止,特香)。”

母親吃過早飯就出門忙活兒去了,我再次看了看地麵,發現掃過的地方和沒有掃過的地方就是不一樣,簡直就是一張大花臉!我心裏很慚愧:媽媽批評得對!隻怪我平時沒有看清媽媽是怎麼掃的,原來這麼簡單的事做起來也要過細(方言:思考周密、細致認真),我怎麼這麼馬虎呢?再打掃一遍吧!

我拿起掃帚,看看神櫃的兩旁是裝著稻穀的四口大缸,顯然是搬不動的,於是就蹲下來打掃神櫃下麵和缸底周圍的地方;遇到椅子就搬起來換個地方,打掃後放回原來的位置;掃了堂屋掃房屋(方言:臥室)、空屋(方言:空著的屋子,主要放生產工具)和廚屋(方言:廚房),心情特別舒暢!

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勞動成果,我突然對“家”產生了一種特別親切的情感:九居十一檀(方言:九居指房屋室內建築麵積的大小;十一檀,指包括屋前屋後的屋簷和室內建築麵積)的土磚大瓦房;每個房間裏簡陋的陳設;門前的大堰;屋側的大稻場;屋後的小院和竹院……小到一幅畫,大到三間房,一切的一切,安寧祥和得像親人一樣!

柴米油鹽,柴字當先。聽母親說:他們小的時候,人口少,村裏林深草密,經常有狼出沒;有了“多子多福”信念,好些人閉著眼睛生,一家十個八個孩子很正常,人口逐漸稠密,樹木逐漸稀疏。

如今,盡管家家戶戶都有自留山,山上的鬆樹和棟樹提供的柴能夠滿足農忙時節的需要就不錯了,顯然是不能自給自足的;德高望重的老人們目光長遠,不允許後生殺雞取卵;所以鄉親們要到處銜柴,大人們經常帶著孩子們在樹林裏來回忙碌。

自留山上活著的家樹(鬆樹櫟樹柏樹杉樹)及其樹葉,屬於承包的責任人財產;死了的家樹及其枯枝落葉,以及雜樹(方言:黃荊條等)野草屬於公共財產,誰碰上了都可以撿回家或者砍了曬幹當柴燒。櫟樹科子(方言:櫟樹的幼苗,叢生)漲死了(由於營養不足或者蟲害死了);或者被牛被人踩斷也可能死的;甚至有人趁人不備掰斷鬆枝或者踩斷櫟樹科子,夾在死柴裏或者等它們變成黃色就揪下來帶回去。

眼看著家裏的柴堆越來越小,我好幾次看見三姑(牧羊人的三孫女,上有四個哥哥和二個姐姐,是村西徐奶奶的女兒,同村的人也和她家裏的人一樣稱呼她三女娃子)背著一大筐柴或者挑著一大擔柴回村,暗暗想:三姑真能幹!要是我也能銜這麼柴回來多好啊!明朝兒,我也去奤柴(方言:用奤夿收集地麵上的柴。兩隻手一前一後拿著奤夿把,在有鬆毛或者茅草櫟樹葉的地方一起一落,收集起來的柴草就被轉移,如果朝同一地方落下就聚成堆了)。

我拖著奤夿(方言:工具,主要用於收拾大麵積散落在地麵上的柴草)邊走邊用清澈的雙眼掃描著樹林下麵的草地,突然發現一片草地上落著密密麻麻的鬆毛,興奮地跑過去學著大人的樣子用奤夿奤起來。

“啥家(方言:哪個人)在奤我的鬆毛(方言:鬆針老了變黃,落在地上就叫鬆毛)?”

突然聽到一聲厲喝,我愣住了。

放牛的老人說:“你狠個麼事(方言:這麼凶幹什麼?)?都嚇著人家小娃兒了!”

“我先打了印子的,她憑麼事來跟我搶?”

我這才注意到有鬆毛和沒鬆毛的地方界限很明顯:有鬆毛的地方都被一圈顯然是奤下來的鬆毛圍起來了,就是對方所說的印子。

“哦,你也劃了個框框啊?人家說‘程咬金賣奤夿賣不出去劃個大框框,啥家進了框框就要買奤夿,不買奤夿不能出框框!’人家小娃兒哪兒曉得呢?”老人說,“小姑娘,你趕緊換個岔兒(方言:地方)奤。”

婦人狠狠地說:“難怪人家說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呢!你就是個程咬金!”

我感激地離開是非之地,沒找到柴多的地方,隻好用奤夿拖柴(方言:把奤夿丟在地上,一隻手帶著奤夿把往前走,任地上的鬆毛一根根地鑽進奤夿裏),走來走去走了好久,拖到的柴不多。

三姑見了笑著說:“臘梅,你銜這麼點柴,做個窩還不夠呢!”

我放下柴籃子,慚愧地低下了頭,不曉得說什麼好。

“我說怎麼一大早沒見人呢!臘梅曉得銜柴了啊,真長大了!你三姑跟你說著玩的!她比你大得多,銜的柴當然比你多了!”母親大聲說,“三姑,你得把徒弟帶出來哦,我就把臘梅交給你了,她學不成我就找你的事兒!”

三姑笑了:“我的侄女嘹亮(方言:能幹)得很,有嫂子手把手地教,哪兒還用得上我!”

我笑了,心想:等我長大了跟你比!奤不到鬆毛了,我明朝兒去砍柴,反正要銜到柴!

我問了母親,才曉得劃圈打印子是山上的規矩。奤不到柴,我學著村裏老媽媽們的樣子,拿著鐮刀去小河邊、小山上砍黃荊條、茅草之類的雜柴雜草,紮成一把一把的,抱到在家裏看得見的山坡邊曬起來,等到曬幹了捆起來搬回家。

砍柴的時候,難免會有輕微的皮肉傷:如果雜柴雜草與刺長在一起,一不小心就會被刺劃破手指,用嘴吮吸傷口,然後就地扯一根絲茅草纏住傷口,很快就止住血了;萬一有刺紮進手掌或者腳掌(上學的時候穿上土布鞋,放學就脫了鞋做活兒,難免踩到刺),要找大人用力捏住刺周邊的肉,用縫衣針順著刺所在的方向挑破一層層的皮,直到用針尖把刺挑出來,否則很可能長成肉中刺,一碰就疼。

萬一連雜柴雜草和鬆毛都找不到,我就跟著母親和村裏人一起,大清早就出發,走10來裏的山路,到相公山裏頭(山大人少柴相對多)去銜柴……

我就這樣學會了做所有的家務。

11、同班同學

1981年秋,無論走到哪兒,都有“無酒不成席”的老規矩。鄉親們買瓶裝酒招待尊貴的稀客;把自家的糧食挑到釀酒的師傅家,然後用釀出的酒招待普通客人;所以家裏的空酒瓶並不多,還能派上各種用場,比如裝酒、油或者冷開水(讓孩子上學時帶著喝),很少有賣的。

村子裏偶爾來個貨郎擔,小販總是邊走邊大聲吆喝“收——破——爛——哦!收——酒——瓶——哦——”;大人就會把破塑料袋、空酒瓶等等廢品拿出來,換成為數不多的鈔票或者一些日常用品。

音樂課上,教學《酒幹倘賣無》,老師說:“‘酒幹倘賣無’就是問:酒瓶裏的酒喝幹了,賣不賣空酒瓶啊?相當於收破爛的喊‘收酒瓶’。”

同學們恍然大悟:不光是我們這兒有人收空酒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