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刮目相看
1987年春,程老師給我們打預防針:“明天,四所普通中學的老師來聽我們班的課。大家今天晚上必須準備好,可以討論一下課後練習、劃分段落和中心思想;我希望大家明天積極舉手發言,向他們證明‘重點’名不虛傳!”
公開課,程老師的結束語:“為了檢查這節課的學習效果,我布置一道特殊的作業:請大家認真討論之後寫一篇作文《王春林家重訪記——小桔燈續篇》。我會把優秀作文寄給各位聽課的老師作為紀念。”
“郝臘梅,我看見你每次都舉手了。”
“哦,鄭老師!您也來了?”一下課,聽到如此慎重的陌生聲音,我才抬起頭發現從我們村來的普通中學聽課老師(一位和藹可親的老師,也就是把他的侄子打成大學生的那位),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鄭老師,我很感謝您的肯定和鼓勵!如果不是公開課,即使知道答案,我也不會舉手的;我舉手隻不過是例行公事,因為老師要求我們積極舉手發言!是的,我舉手了,卻沒有得到回答問題的機會!即使有的人被老師重複點名,也輪不到我!老師點他喜歡的名字,我知道他不喜歡我,因為我是後門生!
“好好讀書!”鄭老師叮囑一句,匆匆離去。
“謝謝!”我目送著他遠去,直到看不見他的背影。
晚自習,從順口溜就能看出停電的頻率:“隨縣隨縣,隨便隨便,白天停水,晚上停電”。我和後排的兩個後門生共用一盞煤油燈。
討論剛剛開始,看見對麵兩位突然閉上了嘴巴,我本能地用眼睛的餘光掃了一眼我們旁邊的窗戶,發現窗外紅燈閃爍:晚自習,課任老師幾乎不進教室,全靠住在教室隔壁的班主任負責班級紀律。
普通玻璃,室內有光線時,室外的人看室內一清二楚,室內的人看室外一團漆黑;同學們的每一個違規小動作,都可能被班主任抓現形。
我不想裝模作樣,對她們說:“老師不是要求我們討論嗎?你們怎麼不說話?”
回答我的是——沉默。
我隻知道按照老師的要求來做沒有過錯,繼續說:“一到這個班,班主任就說了:要求我們做到老師在身邊和老師不在身邊一個樣兒!老師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講話;老師一站在窗戶邊,我們也停下來,反而更容易讓他誤以為我們做賊心虛的。”
依然是——緘默。
好話不說第三遍,我心裏很不是滋味:碰上立場不堅定的人,真拿她們沒轍!
班主任推門而進:“我在窗外觀察一刻鍾之久,隻有兩位同學大聲喧嘩:一組的郝臘梅津津樂道,無人理睬;三組汪晶一呼百應,大家都高興;這真是鮮明的對比啊……”
我已經是重點初中的學生了:老師的話,該聽的必須聽;不該聽的,就當耳旁風;她們不和我一起討論就算了,我給自己插上想象的翅膀,自由自在地圍著“王春林”這個目標飛翔:路有多遠?小學老師說過天安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要花很多錢坐車才能去,王春林也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吧?要去采訪要人,心情當然急迫,坐車不夠快,最快的是飛機吧?小時候,我給媽媽說飛機從天上掉下來了,媽媽說不是掉下來了是裏麵的人降下來給山上打藥(以前到處是毛蟲近幾年少得多就是國家安排開飛機的人打藥治的)。作為革命功臣,這麼多年過去了,應該坐享清福了吧?進王春林的家門之前,應該有迎風招展的鮮花(盡管我的映山紅和桅子花都沒有長大,但是它們一直活我心目中的家園門口)。小朋友都喜歡聽故事,會經常去看望王春林的,少不了要主動澆花……我就這樣打著腹稿沒打草稿直接寫在作文本上。
第二天的語文課,就連我這個木偶般的學生也能看出程老師神采奕奕,一改往日老態龍鍾的模樣:“如果這幾位高中生能得60分的話,我班一位同學的《重訪記》拿90分絕對沒問題。我教書多年,第一次給學生的作文評上‘甲+’,隻改動了其中的一個句子,其餘的原封不動。”老師停了停說,“是誰寫得這麼好呢?”
“比高中生寫得更好!”大家小聲驚歎。
我懷疑:難道是我?我寫的時候就有一個長長的句子改來改去改不順。不會吧?或許還有別人呢?
程老師笑咪咪地合上作文本,為大家出示了封麵上的姓名之後顯示修改的地方:“這是我們的郝臘梅同學寫的!我很有興致給大家念一遍——
飛機在雲層裏穿梭,我的思緒早已飛到了王春林家:這位革命的老前輩,現在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
看見幾位“紅領巾”正在歡快地給花兒澆水,我的心情更加激動:沒錯兒,這兒一定就是王春林的家!
“爺爺!爺爺!來客人了!”少先隊員們異口同聲,一邊通風報信一邊望著我笑。
看到一位精神矍爍的老人出現在門口,我急忙走過去握住他的手說:“您就是王春林同誌吧?”
“是的!請問您是————”
“久仰!久仰!同學們學過《小桔燈》之後,都說希望知道您現在過得怎麼樣,所以我受全國各地中學生的委托,特意來看望您!”我誠懇地說明了來意。
“幸會!幸會!革命成功之後,我們‘都好了’——大家好才是真的好!想當年……”
聽著聽著,我激動萬分:不是因為我本人寫出此文,而是因為他那聲情並茂的朗讀把我的作文提升到了無以複加的境界!如果讓我自己念,肯定不會有這麼好的效果!我生平第一次體驗到有感情的朗讀裏蘊含的打動人心的力量和帶給人們的至美享受!真不愧是在重點中學執教多年的語文老師啊!
一個星期後,大家擠在黑板左側議論紛紛:
“咿,那個作文本不是郝臘梅的嗎?怎麼這裏的作者寫的是吳豔?”
“真的啊!怎麼會這樣?老師怎麼會犯這樣的錯誤?”
“吳豔是第一名嘛!老師說過要寄給普通中學的,當然非第一名不可!”
“郝臘梅,你來看!”
我湊過去看了看,隻見程老師用材料紙認真地抄寫過並按照編書排版的格局在正文右側加了畫龍點睛的批準。我可以分辨出來:落款上的姓名最初寫的確實是我本人的名字,後來改為吳豔!老師愛怎麼處理這件事,我隻能聽之任之!說實在的,老師板書非常少,加上坐得離黑板遠總是看不清,我今天才發現老師的鋼筆書法堪稱一流!我一邊退出包圍圈一邊說:“算了,我心裏有數就行了。”
備注:1989年春,當年聽課的鄭教師的女兒,也成為程老師的學生,一下課就跑來告訴我:“郝臘梅,程老師給我們朗讀了你寫的重訪記!你寫得真好!”。我因此結識該班另一個學生鄭海霞,成為一生的摯友!
“是人能夠改變環境?還是環境能夠改變人?”班主任程老師似問非問,踱著一成不變的方步走向講台,“教英語的葉老師,好久沒有打人了,是吧?以前,領導一而再、再而三地批評教育,效果不是很好!後來,領導不說了,他還是老樣子!我真的不明白他怎麼能做到這麼久不打人的!奇跡!真是奇跡!
“古人雲‘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到現在才有同感!剛才在鎮上的禮堂裏看電影,你們的周老師遇到了小小的麻煩。大家知道不?”
多數人麵麵相覷,少數人竊竊私語,我記起禮堂後門口確實出現過短暫的騷亂。
班主任坐下來,呷了一口茶:“看來有的同學略知一二,其餘人一無所知。我來講吧:周老師的座位號就在我後麵。他看見被人占了,就很客氣地說;‘同誌,請對號入座,好嗎?’看見對方不理不睬,他還是很耐心地說:‘同誌,你聽見沒有——’對方跳起來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吼起來:‘聽見沒聽見怎麼了?想打嗎?看老子怎麼收拾你!’
我在一旁捏了一把汗:周老師年輕氣盛啊,我怕他大打出手!你們可能不知道:三年前的今天,和你們一樣,他坐在這個教室裏,也是我的學生,在學校裏是調皮出了名的。哦,第三組第三排的桌子上,是他親手刻下的姓名!
他今年剛從師範畢業,教你們數學和全校音樂,負擔不輕。難怪古人雲‘後生可畏’,我不得不服輸:你們的周老師真的是今非昔比,不愧為人師表的稱譽!
看著周老師按住他的手據理力爭,周圍的老師們急忙阻攔,總算控製住局麵!今天,他的容忍和謙遜為我們上了活生生的一課,是你們的楷模,也教育了我!看到你們的周老師的表現,我自慚形穢!換了我年輕的時候,碰上這種事,一定把那混小子狠揍一頓,看誰好欺負!
想當年,我是何等風光:籃球場上,屢屢得手,凱旋而歸!哪料‘江山輩有人才出’?幾年之後,敗下陣來,我再也沒有勇氣一爭高低,隻能做一個普通的觀眾!
年輕,值得驕傲,但有時候也會很盲目。年輕人的好勝和盲目,處理不當,可能導致終生遺憾。比如,我的眼鏡,現在想摘也摘不下來。當初,看見別人戴眼鏡,我認為這樣才有學者風度,也學來了,誰知今日後悔莫及?好端端的一雙眼睛,不得不戴上眼鏡,實在是自討苦吃!
唯一值得驕傲的是:我的標準的普通話和一手好字永不褪色!不過,你們別指望照抄筆記:我每節課的板書提綱挈領,不會超過30個字!你們記筆記,還得靠你們自己一邊用心聽一邊記下來!
按規矩,坐著講課是不禮貌的,無奈我有腰痛病,不能堅持站著講,已經得到學校領導的許可。”班主任緩緩地站起來,離開教室。
我認真地回味著班主任的講話:
一、好好學。我認為:記筆記是學生的本職工作,認真聽講就能記好,似乎與板書多少關係不大吧?有些東西學會了受益終生而且永遠都不會丟失,比如書法和普通話!所以,隻要對人生有好處,隻要有機會學習,無論是學什麼,一定要認認真真地學,有備無患,藝多不壓身,即使一時半會用不上,說不定哪一天能派上用場!
二、好勝心。有些事情,貴在體驗,不必爭強好勝。比如體育運動,老師的感慨,提醒我認識到:時過境遷,今非昔比,引人深思!在我看來,年輕人贏了比賽,意氣風氣,享受運動帶來的成功,豈不美哉?年長者輸了比賽,贏得了人生的真正經驗,對休養生息又多了一份感悟,不亦樂乎?參加運動,是為了鍛煉身體,貴在參與,何必在乎輸贏?
教育我們不要總以為自己是對的,多方聽取別人的意見有益無害:即使別人的意見不對,至少能給自己提供一種思考問題的思路!
三、盲目性。有些東西,隻是看起來很好,不一定對自己有用。比如班主任的眼鏡,想摘也摘不下來!
四、人性化。教師坐著講課算不算不禮貌?老師為此表示歉意,使我更加敬重他!
我喜歡聽真人真事,從中感悟風雲變幻!班主任的現身說法,具有發人深省的力量,讓我或多或少明白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
22、新官上任
1987年秋,我才發現初一班主任所說的師資緊張隻開一個新生班並非屬實:按照三個年級各兩個班的編製,學校裏能夠上講台的老師一共隻有24個,教六個班的學生,確實有點兒緊張。1986年,國家為了製止複讀之風,正式實行一人一號的學號製。府河中學的領導,一改以往嚴格控製留級比例的作風,成全了應該升入初三卻願意再讀一個二年級的學生,導致初二多出一個留級生班,招收新生比例減半,所以隻辦一個新生班(平均每個村隻有一個學生能夠擠入重點中學)。
1987年,對於應該升初三的二年級三個班,學校領導仍然采取自願留級原則,結果三年級隻剩兩個班,留級生插入新生班;68個新生兵分兩路,學校恢複了三個年級各兩個班的編製。
初二(一)班的班主任依然是程老師,初二(二)班的語文老師麵臨調動,學校安排數學老師代班主任。
我是(二)班學生,老衛生委員說高老師找我有事。
高老師將信將疑地問:“你就是郝臘梅?聽說你膽子大,由你擔任衛生委員兼女生寢室長,行不行?”
“沒當過,我怕當不好!”我不安地搓著衣邊說。
“不要緊:有什麼問題解決不了,你就向我反映。我們先試行一段時間,如果你行就繼續幹,不想幹了再找我。你先回教室吧,我還有別的事。”
我不明白:老衛生委員,他為什麼不繼續幹?為什麼推薦我?我膽子大?都是初中生了,誰膽子小啊?有必要要個女生寢室長嗎?全校六個班,隻有兩個大大的女生寢室,初一的時候有女生寢室長嗎?上小學,沒有晚自習,天黑了就睡了。上初一,晚自習時間,老師基本上不進教室。不到下自習時間,我一犯困就趴在課桌上睡著了,被鈴聲驚醒急忙回到宿舍洗洗,倒頭進入夢鄉,所以起得也早,標準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班長主持班委會,製定了班規並要求大家各負其責:
1、《班幹部值日表》:班委會成員輪流值勤,負責當天的日常事務並在《班務日誌》上記錄表揚與批評事項。
2、晨跑:每天6:00在教室集合,跑步半小時正好趕上學校安排的6:30的早操。6:00還沒有到教室的,一律視為遲到,罰款2角/次,記錄在《班務日誌》上。
3、清潔:個人周邊有垃圾者,罰款2角/次(如果紙屑在兩個座位之間,兩人平攤),記在《班務日誌》上。
三天後,留級生陳蓮氣衝衝地問我:“寢室長,她們每天吵那麼久,你怎麼不吭聲?”
“誰呀?我每天一下自習就睡著了,不知道你們什麼時候回宿舍的。”我誠心地補充,“那我以後晚點睡吧。”
陳蓮看出我沒有說謊,無奈地轉身走了;我說到做到,這才發現寢室紀律是塊燙手的山芋:初二(一)班的留級生多,可能自我感覺成績相當好所以目中無人,尤其是三人幫;二年級的新生,來自同村的“四人幫”被分開了(一班汪晶,我班3個)白天說話不方便,晚上很熱鬧的;這兩大幫派,形成對峙,經常鬧得大家不得安寧!隔三岔五,冒出個小怪獸湊湊熱鬧。
一年級一個班的新生新來乍到,自覺遵守紀律。
最初,對於那些吵鬧的人,我很反感地大聲命令,常用語是“不準吵!”“吵什麼?自覺點!”“小聲點,不要影響別人休息!”等等。
對於屢見不鮮者,我甚至點名批評,覺得自己沒有像有些人那樣不點名的破口大罵就很對得起她們了。
最初一個星期,還算奏效;接下來,就有人惱羞成怒了:“多管閑事!”“她跟她們班的人逞逞能還行,憑什麼管我們班?”“別理她!”
甚至有人煞有介事地表演朗讀:“沒說話,在讀書!”
在革命麵前,歪理占了上風!我被她們的障眼法兒弄得昏頭轉向,找不到反擊的詞兒來;汪晶笑著出言救場:“我要睡了,請大家不要吵哦!”
在一陣輕微的騷動之後,響應的是一片安寧,我從中得到啟示:尊重別人,尤其是那些犯了小小錯誤的人,才能得到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從此,我改變了常用語,開口必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