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東西,真機靈!”老鐵子望著遠去的銀狐影子,罵一句,走過去揀起投獵棒。他不想放棄,循著狐狸的腳印追蹤過去。
前邊極目處,有節奏地躥越著那隻雪狐。步伐舒緩、輕捷,不慌不忙,哪裏像是一隻躲避獵人逃竄的獸類,簡直是一個滑動著舞步的舞蹈家。它壓根兒就沒有把老鐵子和他的投獵棒放在眼裏。隻見狐狸轉過幾個坨子,晃悠著尾巴,閃進那片稀疏的榆樹林子不見了。
老鐵子知道徒步追不上它,本想回家取獵槍騎馬追蹤的,可一見老狐狸逃進那片榆樹林子,心裏格登一下,那裏可是他們鐵姓家族的祖墳地,豈能容這隻畜生進去褻瀆!他要去看個究竟,老狐是躲在墳地,還是穿過墳地逃進西北的莽古斯大漠。
他趕到榆樹林中的墳地,然而,老狐的足跡卻不見了。本來清晰可辨的腳印兒,一到榆樹林中就消失了,老鐵子半天查不到一點蛛絲馬跡。它簡直是長翅膀飛走了,要不鑽進了地裏,令老鐵子一臉茫然。
“他奶奶的,真邪門兒!”老鐵子感到此事有些玄妙。倘若狐狸不是消失在鐵家墳地,他也無所謂,可如果村人知道一隻老銀狐出入鐵姓墳地,那閑言雜語會淹沒了鐵家,他心中有些不安。
大雪覆蓋的墳地,一片死靜。
老鐵子真希望祖先顯靈,明示那隻該死的獸類此刻的去處。他望著這片毫無生氣的墳塚,久久地出神。祖先無語,無任何的暗示,他們都在地下長眠,幫不上活人的忙。
三
珊梅打著哈欠,推了推旁邊的丈夫鐵山。
“老爺子又往外走了。”
“毛病!一下雪就手癢癢,可打啥呀?坨子上連麻雀都有數的!”鐵山翻過身來,又摟住了珊梅,要親熱。
“小心,老爺子回來又罵你是懶蛋、敗家子兒,離不開老婆的被窩兒!”珊梅刮一下丈夫的鼻子,從胸口掰開他死纏硬抱的雙手,然後鑽出熱乎乎的被窩,穿起衣服,“我可不敢,起來做飯嘍!”
丈夫又睡過去了。她的警告,跟往常一樣仍不起作用。她搖了搖頭,愛憐地看了一眼丈夫。她過門兒三年了,為了要個孩子,丈夫每天夜晚往她身上使死勁,弄得兩人都筋疲力盡。然而,至今還是無效勞動,白折騰。丈夫白天要去上課,兼著幾個班的主課,一天下來疲累不堪的,夜晚又來應付她,雙重負擔一肩挑。她深感對不起丈夫,懷孩子本應是女人的最起碼職責和本事,應盡的義務,可她到如今完全沒有感覺,愣是找不到感覺,好似一塊兒堿地,下了多少種子也不長莊稼。她當然不知道,懷不上孩子也許還是男人的原因,他們下的是瞎種子。她從來沒有懷疑過男人,因為她們還沒普及過這種知識。
“算了吧,命裏注定的事,強求也沒用。”有時她勸累癱的丈夫。
“算了?老頭子不宰了我?他就我這一個兒子,叫鐵家香火到了我這兒斷了,他能輕饒我呀?”丈夫鐵山苦著臉說。他們二人都怕老爺子雷公般的怒吼。隻好繼續努力,夜夜玩命。
珊梅從院角柴禾垛上抱來一捆柴禾,點火燒飯。她進屋,又推了推丈夫。
“喂,醒醒,醒醒,你們校長可上路了,再不起你可遲到了!”
這話靈。鐵山一骨碌爬起來,忙不迭地找褲子找衣服。
吃完鹹菜就苞米麵貼餅子,鐵山夾起書包匆匆上路了。可公公還未見回來,珊梅挺納悶。以往早該回來吃飯,忙著下地了。她也挺同情公公的,老伴死得早,守著鐵山這惟一的兒子,脾氣也變得火爆古怪,惟有到野外打獵才使他散心,要不往死裏幹活兒,承包了照管坨子裏散牲口的活兒之後,更是長年住在大沙坨子裏的野外窩棚,跟野狼和牛馬牲口打交道,人變得更加孤獨,一旦火兒起來,驚天動地。
太陽升出老高,公公才回來。黑著臉,眼神有怒光,鼻子尖凍得紫紅。邊吃著飯,邊對她說:“上午你到老喇嘛那兒買些黃紙錢,再弄些上供的東西,到咱家墳地那兒燒一燒。”
“爹,還沒到清明呢,祭祖墳幹啥呀?”珊梅不解。
“叫你做就做,囉嗦個啥?”老鐵子吼了一句。珊梅不再吱聲,悄悄收拾桌子。
“我騎馬進沙坨子,中午不回來吃。”老鐵子往懷裏塞了兩個貼餅子,帶上水壺,獵槍,然後從棚子裏牽出馬,向西北茫茫沙坨子進發了。
“唉,這老爺子。”珊梅收拾完桌子,就準備些祭供的東西,然後去老喇嘛吉戈斯家買紙錢,老喇嘛常給人念經超度,家裏常備著些為死人用的東西。其實,珊梅娘家姓是跟老喇嘛家一姓同族,按輩分她應叫老喇嘛為爺爺。
鐵家祖墳地在村西北五裏外的小黑樹林裏。
原先的羊腸小道已被雪蓋住,珊梅隻能沿著幹硬的露土的地方走。有時不小心踩進雪坑,布棉鞋裏灌進雪粒兒,冰冷冰冷的。雪後的小北風,噝噝的吹得她雙頰通紅,淺綠色的方頭巾隻包住頭和耳,擋不住臉。紅紅的俊臉、新鮮的綠頭巾,相襯得珊梅更顯得年輕漂亮。在村裏她算得上是美人,又加上嫁了個當老師的丈夫,很是叫村裏的媳婦和未嫁的村姑們豔羨,珊梅也較看重自己這一國家教員老婆的身份。在貧困的沙坨子村,丈夫每月從公家糧店裏領回來供應的白麵大米,每月又有固定的工資收入,點一把花花的票子,這可是非常體麵的事情。平時聽姐妹們議論:“看人家珊梅長了一張好看的臉,嫁了掙錢的丈夫,多福氣!”
“還是人家鐵家祖墳風水好,混出了個當老師掙工資的!”珊梅心裏美滋滋的,當然心中也對鐵家祖墳更多了幾分敬重。她和鐵山是從小同學,後一起考進庫倫鎮中學。初中畢業後鐵山考上了通遼市師範學校,她家裏生活困難,回家務農。但他們之間早已萌發的愛情沒有斷,通過信函,通過寒暑假接觸,兩個人的感情一直發展著,以致發展到那年夏天,高粱地裏兩個人提前辦了事兒。不幸的是,早有防範的老鐵子,闖進那片迷人的高粱地,抓住了他們。掄起皮鞭子,狠抽兒子鐵山。老鐵子寄厚望於兒子,把鐵家的興旺發達全寄托在他身上,將來讀書成大事,光宗耀祖,別讓村裏人白說了這麼多年鐵家墳有風水這話。
誰曾想,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沒有出息,貪戀女色,還是個村裏姑娘,壞了心氣兒。尤其讓老鐵子無法容忍的是,這姑娘的家族與老鐵家從祖上起就不和,相鬥了上百年,兒子娶媳婦,也絕不能娶吉戈斯老喇嘛家族的姑娘呀。他不讓,老喇嘛也出來說話了。他們家族的姑娘不是白讓你們鐵家男的糟蹋的,要不定親成婚,要不上法庭告狀,非把你兒子從學校告回來不可。老鐵子著急了,不能讓人家把兒子告回來毀了一生啊,隻好硬著頭皮答應下這門親事,氣得他三天三夜罵兒子是沒出息的敗家子,罵珊梅是狐狸精。至今老鐵子對兒媳不怎麼露笑臉,怪她勾著兒子,一畢業就分回村來,當了一名窩窩囊囊的鄉村教師。再加上過門三年,兒媳的肚子始終是癟的,這關係到鐵家延續香火問題,老頭兒的臉更是總陰沉著,動不動訓罵他們兩口子。珊梅脾性柔順,公公怎麼罵從不還口,照樣侍候他們父子倆舒舒服服的。她知道自己的肚子不爭氣,人家的娘們兒生下三個五個,像是藤上結瓜似的容易,有的婚前就領來一個兩個的,惟有她連半個兒也養不下,幹著急沒辦法,別說公公丈夫火冒三丈,她自個兒有時上吊抹脖子的心都有。她求過菩薩,吃過藥,從娘家那邊的喇嘛爺爺那兒請過符念過經,全不管用。月月見紅,年年瞎種,小肚子下邊,始終是空空蕩蕩。於是,她慢慢生起一股負罪感,內心裏深深譴責自己,精神變得壓抑,失去平衡,膽小多疑,總感到別人在背後笑話她罵她,懷疑丈夫要離棄她。
珊梅想著心事,不知不覺快到鐵家墳地,才想起出來時匆忙,忘了抱一捆柴禾來,祭墳時要點一堆火,往火裏點灑祭品。她就近揀些露出雪地的幹草和幹樹枝,夾在胳肢窩,走向墳地。正這時,似有個人影在前邊的墳地裏晃動。她吃了一驚,誰在大雪天跑到她們家墳地裏幹啥?緊走兩步,真有一個人正手持鐮刀砍著墳地上的幹草和樹枝。
“大白天的,割人家墳頭上的柴草,膽子不小哇!”珊梅突然冷喝一聲。
那人嚇得一哆嗦,砍柴刀掉在地上,急忙回過頭來。
“原來是杜撇嘴大嬸,好哇!”
這位杜大嬸六十來歲,年輕時當過“列欽”——薩滿教的女巫師,走南闖北,後被政府遣送回村,是個出了名的風騷女人,曾嫁過兩個丈夫,都被她折騰死後再也沒嫁,一直獨身。平時她說話五迷三道,對什麼不服都先撇嘴,人們就給她起了個“杜撇嘴”這外號。她聽著也不在乎。
“喲,是珊梅大侄女兒呀,家裏又沒柴燒了,大雪天猴兒冷的,不出來弄點燒柴,我可要凍幹巴了。”杜撇嘴心知理虧,不敢撇嘴,隻咧嘴笑。
“沒柴燒,就砍別人家墳地上的柴草呀!咋不去砍自家墳地?”
“我是個孤老太,哪兒來的祖墳地呀大侄女,實在凍得受不了,對不起了,我這就回去,你就放過我這次吧,大侄女。”杜撇嘴討好地笑著,哈下腰去抱已砍下的那捆柴草。
“先別走,”珊梅腳踏住那捆柴,口氣依舊很硬地說,“墳地上的草,我們自己鐵家人都不敢動一根,你砍了這麼多還想抱走?”
“想怎麼樣?”杜撇嘴也不是省油燈,臉色也變了。
“把柴草留下,你去見我公公。他是最恨別人在他家墳地上動土動草,你自個兒去向老爺子說吧,放走了你,我可沒法兒交待。”
“啊?見你公公?那個老倔巴頭?”杜撇嘴倒吸一口冷氣,全村人裏,她惟怵就這個倔老漢,如今偷砍他家墳地上的草,衝了人家風水靈氣,犯在他手裏,他不得活吞了自己呀。她的兩眼滴溜溜轉動,想著脫身之計。什麼東西能打動眼前的這位年輕女人呢?
她看著珊梅平平的肚子,頓時計從心來。
“珊梅大侄女,你要是放過我這次,我可能幫你一個大忙。”杜撇嘴一改討好的笑臉,裝出一副討價還價的樣子。
“你能幫我啥忙?”
“我有個偏方,隻要你照我的偏方做,保證你為鐵家養個大胖小子。”杜撇嘴說得活靈活現。
“真的?”珊梅禁不住誘惑。
“唬你是王八蛋!你知道我年輕時是幹啥的,那時候跑江湖,跟我師傅學到了不少絕活兒哪,隻可惜現在都用不上了。”杜撇嘴見珊梅已經動心,繼續加溫,“大侄女,我一個孤老太婆過日子多難,活了這麼大歲數蒙你幹啥呀,隻要你放我走,我立馬兒回去拿方子給你,保證靈。”
有什麼比這更讓她動心的?早就聽說此巫婆走南闖北,不簡單,也許真有個妙方呢。隻要是給鐵家生個大胖兒子,放走了這個杜撇嘴,老公公和鐵家祖宗也不會責怪她的。
“你說的要是真的,我放你走,你要是糊弄我,我就告訴公公跟你算賬。”
“看你這大侄女兒說的,我真沒騙你。我這就回家拿方子給你。”杜撇嘴如脫鉤的魚,抱起那捆柴,匆匆走出鐵家墳地。
珊梅久久望著那個女人越走越遠的背影,心中不知是啥滋味,有一種惆悵,夾雜著一絲熱乎乎的希冀。她向墳地中央走去。每年清明掃墓時,大家都到墓地深處的那棵老樹下祭拜。她今天也想這麼做。白雪覆蓋著整個墳地,遮住了原有的陰森氣氛,周圍顯得寧靜而安謐。她踩著雪地,“沙沙”地走著,內心深處生出隱隱約約的一絲恐懼。盡管她早已成了鐵家的人,可在這個死人的世界,這個躺著鐵家眾多祖先的墳地,她仍生出一絲壓不住的恐懼。
那棵老樹銀裝裹身。大小枝椏上都壓滿積雪,惟有粗壯的主幹,裸露著栗黑色的樹皮。這棵老樹足有幾百年的曆史,令人敬重,有一種威儀,老態龍鍾又枝椏繁多,主幹三四人合抱不過來,樹皮足有拳頭厚。兩米高處的主幹上,有個黑乎乎的樹洞,那是老樹的糟樹心受雷擊後自燃形成的,燒焦的洞口總是那麼黑乎乎的,而空心的老樹卻仍然活著,吸收陽光雨露和土地養分,年年抽出新枝嫩芽。這似乎在說,這不是樹的敗落,而是樹的堅強、不可摧毀,天雷也奈何不了它。心枯死而神卻昂揚,令所有觀瞻者靈魂震顫,令所有年輕者感到歲月的差距和自己的幼稚不足,於是更突出了這個死氣沉沉的墳地特征。有什麼比老樹更能與墳場和諧的呢?
珊梅仰頭看了一下老樹,身上微微顫栗。她趕緊蹲下來,準備祭墳。
拿根樹枝往雪地上畫出一個四方形,再把那捆柴草放進方框裏,劃根火柴點燃。她把祭品紙錢啦、點心果子啦、酒茶啦、五色布條啦,統統放進燃燒的火堆上。她雙膝跪在這堆散發出各種味道的火堆前,虔誠地磕起頭來。心中暗暗祈禱,嘴裏念念有詞:“鐵家的列祖列宗,接受晚輩媳婦珊梅的祭拜吧,這些錢分著花,吃的分著吃分著喝,咱們這沙窩子年年旱,年景也緊巴巴的,你們將就著享用吧,不要爭,不要搶……”珊梅學著以往老公公祭祖時說的那些詞兒,突然感到自己有些滑稽,好像在喂一群饑餓的孩子或牲口,眼睛注視著火堆上,難道祖先的鬼魂真的在那些跳蕩的火苗上飄浮著,享用著祭品嗎?一想到鬼魂,她心一緊,趕緊又磕起頭來,同時想自己日夜期盼的願望,何不在此向鐵家祖先請求一下,於是她在祭詞裏加進了自己的內容:“列祖列宗聽小媳一願望,我來你們鐵家已有三年,還沒有生出一男半女,對不起你們,諸位祖先可憐小媳,在陰間庇佑子孫,賜給鐵山我們倆一兩個孩娃,為鐵家續上香火吧,我在這兒磕頭懇求啦……”說著說著,珊梅的眼裏浸滿了淚水,有些悲戚起來。
她不知磕了多少個頭,也不知重複了多少遍同樣的內容,恨不得盼著鐵家祖先立馬兒從墳墓裏跑出來,塞給她一兩個孩子。她想,享用了她的祭品,等於受了賄賂就要為她辦事。
半濕半幹的柴草“劈啪”燃燒著,嫋嫋升騰的青煙,在雪白的墳地裏縈繞,格外醒目。老樹從根部往上一人多高地方的那個黑樹洞,被往上升起的濃煙迷漫住了。突然,從那個黑森森的被煙熏的樹洞口,傳出一聲淒厲的尖嘯,像貓頭鷹般哀鳴,像小狗般尖吠,又像狐狼般的嗥叫,聲音那麼刺耳、怪異、尖利、恐怖,聽得使人毛骨悚然,心揪成一團。珊梅渾身一哆嗦,坐倒在雪地上,急忙抬頭張望。隻見從那黑樹洞中,倏地伸出個什麼野獸的頭部來。或許是因為恐懼,或許是眼花,在珊梅的眼裏那個獸頭幻覺般地像一個老太太花白的頭,一會兒又幻化成個少女的白嫩嫩的瓜子臉,一會兒又像是一隻尖嘴毛頭的狗狐類野獸。珊梅嚇傻了,癱軟在雪地上。
那堆祭火還在燃燒冒煙,黑黃色的濃煙繼續升騰,熏嗆得那隻神秘的鬼獸又發出一串尖吠。
這是一串勾人魂魄的吠哮,似乎還有一種魅力,還有某種無法抵禦的誘惑,盡管你多麼恐懼仍不由自主地朝它觀望。於是,珊梅第二次抬起無力的頭。她發現那個吠哮的鬼物,已從樹洞裏飛躍下來,就站在她的前邊幾米遠的地方,正衝她齜出白牙迷人地笑。這笑使她心驚肉跳,喪魂失魄,與此同時,她聞到了一股奇異的沁人肺腑的又香又臊的氣味。接著,她的眼前有個白影倏忽晃過,那個神秘的鬼或人,或狼狐,刹那間不見了,消失了。
珊梅的心裏生出一股奇特的感覺。暖融融、迷迷糊糊的,像是喝醉了甜酒般的朦朦朧朧的感覺。在她一片朦朧的腦子裏,突然映現出已死去多年的婆婆的模樣,婆婆是死於一種髒病——下身流血不止,流幹了身上的所有血後死掉的。此事對她刺激很大,覺得當女人真難。此刻,她又想放開喉嚨大笑一場,於是她就笑了起來。而那笑出的聲音,已不像是她的聲音,而是變成了她婆婆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