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3 / 3)

於是,鐵家的祖墳地裏,傳出一聲聲老鐵子那已死女人的放蕩不羈的狂笑,那笑聲刺人,尖利,響徹四方……

同樣的這大雪天,去往庫倫鎮的沙石路上,走著一個流浪漢模樣的人。被風刮起的雪粒兒直往他臉上打,往他脖頸裏灌。四周是茫茫雪野,已近黃昏,天上灰蒙蒙還要下雪。前邊的庫倫鎮雖然依稀可望,可走起來少說也有十裏地。他隻能靠自己兩條腿走了,別指望再搭車了。

他從路旁撅了根樹棍拄著,豎起薄棉衣的領子,勒緊紮棉衣的布帶,一瘸一拐地走起來。木然繃緊的臉上,倒沒什麼畏懼和悲歎的樣子。

這時,從後邊風馳電掣過來一輛吉普車,他頭脖依舊朝前梗著,兩眼壓根兒不斜視這輛車。

吉普車卻停在他的旁邊。

“去庫倫鎮?上來吧。”車裏傳出一個厚重的嗓音,推開了車門。

“不上。”他說。

“嗬,架子倒不小。”前邊的司機腳踩油門,要走。

“等等,小劉。”車後座裏的那個粗嗓門,又向他說,“為啥不上?正好順路,看你摔傷了,就捎上你,你這樣子兩個鍾頭也趕不到鎮子上。”

“走一夜也是我的事,我高興在雪夜壓馬路。”他傲然地拄著樹棍兒向前走去,然後又補一句,“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了!”

“搭我們的車不收錢,別犯倔,還是上來吧。”

“說不上就不上,我聞著汽油味就惡心,還有長官氣味。”

“哈哈哈,真有意思,挺有骨氣,小劉,咱們走,咱們就別拿氣味熏人家了。”

司機小劉開動了車,一邊行駛,一邊說:“這人我認識,他是最近從省城下放到咱們這兒來的那個文化人。”

“是他?停車,小劉,把車倒回去!”那位中年男人趕緊說。

小車“嗚嗚”叫著,又倒回他身旁。

這次,中年男人從車裏下來,微胖而偉岸的身體,黑褐色的臉上有一雙銳利的眼睛,他說:“你就是白爾泰同誌?我聽說過你,從省城社科院分到咱們旗文化館工作的學者。”

“不是分來的,是發配來的。”白爾泰依舊冷冷地說。

“不能這麼講,你還是很有才華的年輕學者,你的情況我知道些,要不是我把你留在縣文化館的話,按上邊的意思,還要把你放到下邊的鄉村鍛煉。”

“那我還得感謝你囉。其實,對我來講,在縣城和鄉村都一個樣。這不,我剛從你們的三家子村下鄉回來。我在縣文化館報到的第二天,就被派下去蹲點,搞計劃生育。公路上搭了個順路車,還被洗劫了一把。”白爾泰自嘲般地冷笑了一下。

“難怪你這麼大的火氣。上車吧,咱們聊聊話,我叫古治安。”

“哦,是古旗長,按老百姓過去的習慣應該稱你為‘王爺’。”白爾泰緩和一下口氣。

“見笑啦,我不同意這麼叫。”古治安抬頭看看天色,“怎麼,還嫌我這車上的油味加官氣?”

“古旗長,謝謝你的美意,你是個大忙人,先走吧,我真想這樣雪地上走一走,我好久沒有這種感覺了,其實這麼走走,挺舒服的。”白爾泰的固執叫古治安也感到無奈,旁邊的司機小劉直撇嘴。

古治安搖了搖頭,大度地笑了笑:“也好。旗裏有個會,正等著我去主持,要不然我也想陪你走一走散散步。這樣吧,哪天我約你到辦公室談一次,我這個人沒上幾年學,對讀書人是打心眼裏尊重。”古治安說著,從車裏拿出自己披的綠色軍大衣,“你穿得太少了,天這麼冷,雪地上走路會凍僵你的,這大衣留給你防寒吧。”

古治安旗長不由分說,把大衣往白爾泰懷裏一塞,然後上了吉普車。小車“嗖”一聲開走了,白爾泰站在原地愣了半天神。

“這樣的‘王爺’倒難得一見……”

那雪花又紛紛揚揚地飄灑下來。

浩宇蒼穹,茫茫雪野。踽踽獨行著他這一落魄文人。隻見他一聲仰天長嘯,嘴裏悠悠流出一首蒙古式長調歌來。

蒼天的風喲——無常!

大地的路喲——無頭!

啊哈嗬……

白爾泰要去的庫倫鎮早先叫“席熱吐·呼日延溝”,意即“禦賜金椅之溝”。

在一座山嶺前的寬闊平原上,陡然出現一條長溝壑,東西走向,寬二三百米,長二三十裏,上邊終日青煙蒸騰,走不到跟前無法發現腳底下還藏有這深溝大壑,而且溝底還神奇地坐落著一個幾萬人的大鎮——庫倫旗旗府所在地庫倫鎮。

古治安就在這大溝裏當旗長。

內蒙古的旗製是清代開始實行的,旗等於縣,那會兒管旗的大官叫“王爺”。

有人沿襲舊稱開玩笑地叫他為“古王爺”時,他開始有些反感,後來一想這是帶引號的叫法。眼下人們都願意恢複老字號舊名稱,漫延著一種複古文化的心態,他也就一笑了之不去在意。旗府接待辦,甚至把政府賓館的那間招待貴賓的雅室,取名為“王爺廳”,並掛上黑木金匾,古治安也覺得挺有“古風”,尊賓為“王爺”嘛。上邊來來往往的貴客們,在王爺廳中酒酣耳熱時,也不免生出幾分像是當了“王爺”的飄然感覺。

庫倫溝,說來神奇。據說幾百年前,清朝開國罕王努爾哈赤,年輕時在明朝駐遼總兵李成梁帳下做事。有一天李總兵洗腳時對他的嬌妾說:“你看,我能當總兵,就是因為腳下長了七顆黑痣!”其妾卻對他說:“官爺,咱帳下那女真人努爾哈赤,腳下還有七顆紅痣呢!”總兵大吃一驚,這是天子象征,傳聞紫微星下降到東北方向,朝廷已諭嚴密緝捕,此人原來就在他帳前。李總兵暗中布置,準備好囚車押送罕王到京都斬首。總兵愛妾平時喜歡罕王,心中十分懊悔說露嘴,趕緊透信給罕王逃跑。罕王感激不盡,盜騎自己的大青馬,領著平時喂的大黃狗,逃出總兵府。他的十二名女真弟兄,聞訊後也跟隨他而去。總兵愛妾事後在柳枝上掛白綾吊死。所以滿族人每年黃米下來那天要插柳枝,其原因就在這裏。罕王逃了幾天,李總兵的追兵趕到,從後邊射死了他的大青馬。罕王泣誓曰:“如果得天下,就號稱大青(清)!”眼看要被追上,罕王鑽到路旁空心樹中,恰巧飛來許多烏鴉群集樹上掩蓋住。故滿人從不射烏鴉。追兵放火燒山,罕王被火熏倒,他的大黃狗跑到河邊浸濕全身,再往罕王身上和周圍打滾,把人和地弄濕,罕王得救,狗卻累死他腳旁。罕王發誓:“子孫萬代不吃狗肉,不穿狗皮。”這也成了以後滿族的禁忌。最後罕王和他的弟兄們,逃進了這個不易發現的庫倫溝。時至黑夜,罕王他們疲憊饑餓難忍,忽然發現前邊溝坡上有燈光,原來是一間依坡而築的草屋。有一身披袈裟的大喇嘛在燈下誦經,對闖入者熟視無睹。

“大師念的是什麼經?”罕王問,當時東部蒙古地還沒興起喇嘛教,罕王不認識喇嘛。

“喇嘛教的佛經。”

“喇嘛教的佛經裏講什麼?”

“講天堂和地獄。”

“真有天堂和地獄嗎?”

“你是何人?”

“我是帶兵的罕王,女真部落的首領。”

“哈哈哈,女真人真蠢,選你這樣的笨人當首領,像屠夫。”

“我宰了你!”罕王怒拔腰刀。

“地獄之門由此打開!阿彌陀佛!”老喇嘛合掌唱曰。

“唔唔,我失禮了,請大師原諒我的魯莽……”聰慧的罕王頓悟禪機。

“哈哈哈,天堂之門也由此敞開!”老喇嘛又唱喏,然後顧自念起桌前的經來。木魚聲和緩悅耳,小銅鈴如泉水丁冬,老喇嘛的誦經聲如珠璣落盤、林鳥鳴叫,充滿魅力,聞者心頭不由得充滿暖意,升出一股肅然的仰慕之情。

罕王從忘情之中醒過來,問:“大師,我是個隻會打仗的粗人,將來有機會一定請大師講經傳佛,大師名號能否見告?”

“我是蒙古科爾沁部落從西藏佛界請來傳播喇嘛教的禪師,法號為迪安奇喇嘛。”

罕王隻聽說西天佛界,今日卻在這庫倫大溝,遇見西天來的喇嘛大師,深感奇跡奇緣。“大師,我們走了幾天,人馬勞頓饑餓,能否賜些吃喝食物?”

“門邊瓦缽裏有,你們自便。”

罕王見瓦缽裏隻有一把炒米,瓦罐裏隻見半罐水,心想這位大師也是化緣度日,飽一頓饑一頓的,就說:“我們十幾號人,這點哪夠哇……”

“錯,錯,錯。”老喇嘛說,“少則多,多則少,多多少少,少少多多,全在一念之貪。棄貪念,去欲惑,舌尖則點滴米水可足夠矣,何須求多。”

罕王有所悟,便舉缽吃米捧罐喝水,結果他吃飽喝足,那缽罐裏的米和水,沒見少了一粒一滴,他深感神奇,讓手下十二人全都吃喝過,那神奇的缽罐裏,依舊是原來那麼多的米和水,沒少一點也沒多一點。罕王這才感到遇到神人,帶領手下急忙叩頭謝禮。當他們抬起頭時,老喇嘛和他的草屋,早已杳如黃鶴,消逝不見了,眼前隻有空曠的溝坡,一線天星星閃爍。罕王和手下恍若一場夢,可肚子裏飽飽的,嘴裏濕潤的。

於是,罕王跪地許下大願說:“將來如果得天下,在此溝修廟建寺,供拜這位迪安奇喇嘛大師,在蒙古科爾沁地方弘揚喇嘛教!”多年後,清朝建立,朝廷兌現諾言,在庫倫溝開始大興土木,修建了興源寺、福源寺、象教寺等三座大廟,冊封那位大師為涅濟·脫因·額爾敦尼大喇嘛,賜予一座禦椅給廟上,而且每屆必從青海塔爾寺——喇嘛教的聖地,請來一位大喇嘛主持這裏的宗教事宜。後來又按照清朝在蒙古地的建製,在席熱吐·呼日延溝裏設置了旗製,改稱為席熱吐·庫倫喇嘛鎮,旗王爺就由廟裏的大喇嘛住持來兼任,權力同其他蒙古旗王爺一樣,開創了清朝政府惟一的政教合一的旗製先例。這裏又稱小庫倫,與大北邊烏蘭巴托的喇嘛教朝聖地大庫倫遙相呼應,成為清朝政府在蒙古地推廣喇嘛黃教的兩所聖地,香火大盛,經曆二三百年變遷,終於取代蒙古人(也包括女真人)原先崇拜的薩滿教,黃教——喇嘛教便成了這裏的受朝廷扶持的正教。這旗,是蒙古語“和碩”的譯語,套用了清軍隊“先鋒方隊”之意,後變成行政建製,與內地的縣製差不多,延用至今。

從此,這個原本荒無人煙的蠻荒之地席熱吐·呼日延溝,以奇特的方式繁榮發展起來了。從內地和西部蒙古地,遷移來大批的旗民和廟屬哈日亞吐(廟屬從民),全旗廟上的喇嘛曾多到一千多人,這裏幾乎所有東西,都跟喇嘛教和大廟上的喇嘛有關,處處彌漫著濃厚的宗教氣氛。圍繞庫倫溝方圓百裏,出現了上百個屯落,有的是廟上的圖列欽·艾裏(供柴村),有的是瑪拉沁(放牧村)、塔拉沁(種田村)等等,而且那些屬民和平民當中,家有三子者,必選其一聰明伶俐的送到廟上當喇嘛,就如盡義務兵製一樣。庫倫大廟上,每年舉行幾次定期大法事,雲集遠近八方香客,同時開馬市,引來東西南北關裏關外的商賈在此交易,熱鬧非凡。那時的小庫倫以馬市和佛事聞名內外,尤其喇嘛教對當地蒙古民族的影響,難以用語言表述,可以說征服了整個蒙古民族的心靈。後來到了1948年搞“土改”,掃除迷信,庫倫旗的喇嘛教才開始衰落。當時的喇嘛王爺羅布桑·仁欽被拉出去槍斃掉,所有喇嘛遣返還俗,空下的大廟被新成立的政府占用,囤積的財富被充公或分給無產貧民,那高聳威嚴的正宗大廟興源寺的八十一間廟堂,統統駐進旗政府各機關。一車車堆如山高的經卷、法器、袈裟帳幔等付之一炬,燒成黑灰,法力無邊,盛行幾百年的庫倫旗喇嘛教,一夜間灰飛煙滅,風流雲散。後到“文革”,對“宗教迷信”再次窮追猛打,紅衛兵們幹脆以“封、資、修”殘渣餘孽的名義拆掉了所有大廟,連大門口的石獅子也未能逃脫大劫,被砸得稀爛,所有的遣返還俗還活著的喇嘛們,統統被批鬥遊街,幾乎扒了幾層皮,進行了一場脫胎換骨的改造。真可謂,世間萬物,有一興,也有一衰乎。

現在古治安旗長的政府辦公地點,仍舊在原興源寺舊址上蓋的幾棟紅磚房,比原來的雄偉高大的廟宇相比,可樸素平凡多了。每當走進這幾十年如一日的舊磚房辦公室,古治安旗長就生出一種寒酸感。左右鄰旗縣,都已蓋了辦公樓,鳥槍換炮,惟有窮苦的庫倫旗還沒有財力物力蓋樓。不過他已開始籌劃,向上申請資金和財政撥款,支持一把已列入全國貧困縣的庫倫旗,改善他們的辦公條件。

古治安旗長本身,就出身於原庫倫大廟屬民灶赫欽(夥房戶),其爺爺後遷住到哈爾沙村。他去北京的民族大學進修過,後當過教員,教育局長,公社書記,經曆了二十多年在家鄉土地上的摸爬滾打,最終被委任為家鄉的父母官。

今天早晨,古治安旗長照舊騎著他那輛半新半舊的飛鴿牌自行車來上班,剛走到政府院門口,就被一個老者攔住了。隻見這位白發老者,穿一件破舊的褐紅色還俗喇嘛常穿的長袍兒,“撲通”一聲給古治安跪下了。古治安心裏一驚,急忙說:“你不是吉戈斯爺爺嗎?”

“古旗長,百姓吉戈斯喇嘛有事向旗長大人訴願。”

“快起來,吉戈斯爺爺,”古治安向前俯身,扶老者起來,“你不必這樣,我們都是一個村的鄰居,按輩數我叫你爺爺,有話直接說嘛。”

“不這樣能跟你說上話嗎?老說你開會沒空,要不下鄉出差,見你這位‘王爺’太難了。你得答應拿出時間接待我。”

“好好,我答應你,你這就到我辦公室裏來。”古治安推起車子往前走。那位吉戈斯老喇嘛跟在他後邊,門衛們也不敢攔了。

古治安走進辦公室,告訴秘書原定的會議推遲一會兒,然後泡一杯茶給老者。

“這麼急著見我,到底啥重要事啊?”古治安微笑著問。他猜想,老人曾在庫倫大廟上當過半輩子喇嘛,後又在各種運動中挨過整,大概是申請救濟補助之類的吧。

“古旗長,過去我當過三十年喇嘛,這你是知道的,我的喇嘛職位達到過德木齊,這些年改革開放,宗教政策上也自由了,我去過雍和宮,也去青海塔爾寺念過經。我找古旗長,代表全庫倫旗還活著的喇嘛和眾多信徒的心意,要求旗政府恢複我旗喇嘛教的傳統,重建一座喇嘛廟,讓我們還活著的喇嘛們進行宗教活動。這是我們的請願申請書。”老喇嘛吉戈斯遞上來一份厚厚的材料。

古治安十分驚訝。他沒想到這位老喇嘛,經曆那麼多風波和整治,對喇嘛教的事還如此熱心、執著。德木齊這一職務,在當年庫倫大廟上屬於大廟管事喇嘛,等於現在的旗政府辦公室主任。難怪他上雍和宮、住塔爾寺,活動能力較強。古治安這兩年當旗長後,組織人員寫旗誌,抽空閱讀了很多庫倫旗的曆史資料,尤其了解到當年隨著宗教活動的興旺,小庫倫開辦馬市經濟也十分發達這一曆史,對他頗有啟發。為了改變庫倫旗經濟落後狀況,他冥思苦想,主管文化的副旗長也曾提過一項建議,複建庫倫大廟,舉辦廟會,加強與南邊遼寧地區的貿易往來,定期開集市,同時搞旅遊開發,跟鄰旗著名原始公園瓊黑勒——大青溝兒、奈曼王府等幾個景點連成一條線,搞幾日遊,吸引內外客商前來投資,搞活地方經濟。這本是個不錯的建議,也研究過幾次,隻是旗財政捉襟見肘,起碼需要幾百萬資金才能恢複原三大寺的一座,隻好暫時擱淺。今天經吉戈斯老喇嘛一提申請,古治安靈機一動,腦子裏有了一種新的方案。可否向上邊宗教部門申請專項宗教經費?當年小庫倫就是清朝政府資助扶持的,如今恢複宗教活動,也需要上級政府的資助。雙管齊下,政府也打報告申請,讓吉戈斯這樣的喇嘛代表,也以民間形式申請,說不定還真能申請到一筆專項資金!古治安想到此,興奮起來。

“吉戈斯爺爺,你這建議提得好,咱們好好籌劃籌劃。對,叫主管文化的秦副旗長也過來一起聽聽。”古治安派秘書去找人,又把原定的會議挪到下午再開。吉戈斯看著古旗長如此熱心,也似乎出乎意料,瞪圓了那雙渾濁的老眼,盯住古治安不太相信地問:“你真的支持我的建議?”

“支持!百分之百的支持!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