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天上的風無常,
啊,安代!
就該披上防寒的長袍,
啊,安代!
你知道人間的愁無頭,
啊,安代!
就該把兒女腸斬斷!
啊,安代!
——引自《薩滿教·孛師》安代唱詞
一
當那兩聲槍響時,那隻老銀狐姹幹·烏妮格正好趴伏在樹洞口。
它準備率領自己的子孫和已聚集不少的族類們,出去覓食,黑夜和村民的尊敬,使它們的生活安全而又富足。它們大大方方地進村,大大方方地捕雞,然後又大大方方地出村,班師回巢。甚至有時不必遠遊,隻要下到老樹下便可吃到可口香濃的熟雞、燒雞、麻辣雞等人類竭盡智慧炮製的雞係列供品。生活美極了。
老銀狐為自己闖出這番天地,享受如此“元首”級禮遇而自豪,並福蔭子孫,功及族類。孩兒們變得有些驕縱,除了偷雞還幹些摸狗的勾當,對此自己也睜一眼閉一眼,反正村民甚至他們的狗,對自己這些黃皮毛長尾巴的顯赫漂亮的“狐仙家庭”,是不會有什麼倒戈舉動的,百姓們已經習慣於跪伏權威,山呼萬歲。它覺得一切都很自然很應該,天下是自己打出來的,其他狼啊狽啊地不用眼紅心妒。不服,你也去迷倒那些頑劣的村民試一試,容易嗎?
槍聲使它心驚肉跳,濃烈的火藥味彌漫在老樹周圍,它非常熟悉這氣味,這是非常危險的氣味。它看見那位跪伏在老樹下送來“雞供”的老太婆,中槍後尖叫呻吟,隨即被三個從暗處跑出來的持槍者抬走了。
老銀狐機警地躍下老樹洞口,叼起那隻老太婆留下的還有熱氣的燒雞,重新躍上樹洞。下到洞底時,五隻崽子已撲上來搶奪它嘴裏的燒雞。其實它自己也已經很餓了,自從洞裏的族類增多,繁殖過剩,弄得有時“供”不應求。當然,墓穴中還有蝙蝠,但畢竟什麼財富也有用盡的時候。
老銀狐任孩兒們搶走嘴裏的美食,微閉雙目,倚洞趴臥下來。它似乎有一種預感。還是那槍聲,使它心神不安。它似乎知道,那槍口不是瞄準那位送雞的老太婆的,而是瞄準洞口,瞄準出入洞口的它們狐狸家族。它感覺出某種危險正在來臨。它抬頭望了望上邊的洞口。危險在洞口,這麼多隻狐狸出入一個洞口,隻要槍瞄上洞口,那它們毫無逃脫的辦法。
於是,本能的警覺促使老銀狐一躍而起,它要改變這種現狀。它在老樹洞底部四處嗅嗅,很快找準一個方向,伸出兩隻前爪子迅速挖起來。它這隻狡猾而聰明的獸類,要從老樹洞底部另外開辟出一個新的出入洞口。遇土刨土,遇老樹根就咬斷,不一會兒的工夫它就挖進去不少。它有些累,一聲吠哮,躥上來幾隻大狐,在它的指引下,接過去挖洞。土好挖,隻是老樹根盤根錯節不好挖,然而在狐狸們的堅硬的牙咬下,又有何難。漫長的黑夜裏,在老銀狐的率領下,眾狐們齊心協力,輪班換工地挖洞不止,終於天亮時在老樹洞底部挖掘出四個新口!可憐的老樹,埋在土裏的幾個主根被咬斷的咬斷,咬傷的咬傷,連接主根的小細根須更是被毀無數,時時發出“吱嘎嘎,吱嘎嘎”的聲響,如在歎息,搖搖欲倒,至於開春之後能不能抽芽吐綠活下來,就很難說了。
狐狸們高興了。再也用不著跳上跳下地出入樹幹中部的高處洞口了,直接從老樹根部的地麵洞口鑽出鑽進,既方便又迅速,而且適合它們這些四肢著地的動物。
老銀狐——姹幹·烏妮格,伸了伸懶腰,站在老樹下的洞口,望著東方日出的方向。地平線上,剛露微白,大地仍然黑暗重重,離黎明還有一段時間。它望著東方出神,那雙微綠的眼睛異常地專注和深邃,似乎陷入某種深沉的思索。它一動不動地注視著,諦聽著,然後緩緩邁動起四肢,向墓地外走去。
它,充滿靈性的這隻神秘老銀狐,此刻有什麼感應了嗎?它聞到什麼了呢?
嗅嗅停停,尋尋覓覓。老銀狐直走到村西北最邊兒上的那一戶門口,便停下了。它認識這戶人家。老冤家對頭,此刻在幹什麼呢?它站在大門口的黑暗中,不吠不叫地仰起尖嘴嗅起來。寒冷的夜的空氣中,有門口凍糞土的氣味,還有牲口棚裏牛驢的活血的氣息,以及農家院那種柴垛、土房、水井、穀草等等,組合而散發出的特殊的人類生活環境氣息。除了這些,它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一絲似有似無的,它自己過去曾傳播過後遺留下的“狐氣”。那氣味來自老土房的東邊那屋。
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它一躍而進這戶農家院。
院子裏很安靜。那隻它熟悉的老黑狗不在院子裏,甚至它嗅不到那位老冤家對頭的氣味,看來都不在家,西屋是空的。它循著那一絲熟悉的氣味,來到東屋窗戶下。於是,它聽見了低低的抽泣聲。那個身上有它狐氣味的女人,正在嚶嚶哭泣。它聽見那個女人一邊哭泣一邊推門,可門推不開,似乎從外邊上了鎖。女人哭得更傷心更厲害了。女人在喊叫,女人使勁撞門,可西屋空空蕩蕩,無人來給她開門。女人繼續哭泣。女人似乎已絕望。屋裏窸窸窣窣傳出一種不祥的動靜。
老銀狐一躍而起。
它用身子和頭顱猛地撞破那一扇窗戶,闖進屋裏。那個女人的脖子,已經套在從房梁上懸下來的白條布帶的圓口,然後兩腳輕輕蹬開站著的木凳子。人,就這樣吊掛起來了。女人看見從窗外撞進的銀狐,眼睛瞪得更圓了,可是無力喊叫,隻亂踢著光光的雙腳。這工夫,她的舌頭開始往外伸長了。哦,可憐的女人。
老銀狐看了一會兒那布繩子,便從地上往上躍,可夠不著那白條布繩。聰明的老銀狐跳上炕,從窗戶那兒起跑助跳,一個漂亮利落的縱躍,它的身子如一條白色的閃電劃過,越過上吊女人的頭部,同時,它的利牙尖齒咬住那條白布帶子,使勁扯撕,沒有幾下白布繩便斷了。“撲通”一聲,那女人摔落在地上。但沒有動靜,不知是昏過去了還是斷氣了。那銀狐蹲坐著,在旁邊靜靜地看著那女人。它似乎意識到什麼,站起來,伸出紅紅的舌頭去舔那女人的臉、眼睛、嘴唇、鼻子。同時,它的臀部對準女人的鼻子施放一股氣體出來。霎時間強烈刺鼻的這股異香異臊的氣味,彌漫在屋裏,那女人連連打著噴嚏醒過來,一邊揉著鼻子一邊哭哭啼啼地嚷:“我要死,讓我死……”她迷迷瞪瞪,黑暗中也看不清誰救了自己,也顧不上那麼多,摸摸索索地爬起來,重新揀凳子放凳子,再站上凳子套那白布帶子。可白布帶子已斷,不能再用,她隻好從凳子上下來,重新摸索著什麼。
此時老銀狐一直躲在房裏一個更黑的暗角,觀察著女人的動作。它看見那個女人終於從炕邊摸索出一把剪子,軟軟地坐在地上,身子靠著土炕沿打開了剪刀,然後往自己的手腕處輕輕割起來。它聞到了一股人血的芳香噴薄而出。黑紅的液體從那女人的手腕上汩汩流出,沿著她歪坐的大腿淌流在地上。銀狐走過去,貪婪地舔舐起那攤血,一直循著血線舔到女人的手腕上。經它的濕漉漉陰涼陰涼的粗糙如石砬子的舌頭,來回舔那麼幾下,女人手腕處剪子割的那個傷口,神奇地不再流血了。女人又處在昏迷中,軟綿綿地癱坐在地上一動不動。銀狐把那把血性的剪刀叼起來,跳上炕,再跳上窗戶台子,丟在窗外。然後,它又跳回來,蹲坐在一旁,等候女人醒過來。還不時走過去,舔舔女人的手腕傷口。
不知過了多久,那女人終於“哎喲,哎喲”地蘇醒過來。
“讓我死吧……”她發現自己還活著,又傷心地哭求起來,同時似乎無意識地伸出雙手,抱住了正舔她手腕的老銀狐,哽哽咽咽地抽泣,不停地重複,“讓我死吧,讓我死吧……”大概她神誌不清,搞不清自己抱的是何物,或許當成丈夫鐵山了吧。
那老銀狐一動不動,溫馴得像隻貓般任由那女人摟抱著,揉撫著,那雙野性的閃出綠光的眼睛,也變得十分柔和迷人,通人性地微微閉合,享受著多少年來一直仇視為敵的人類的溫存。
哦,人和獸,其實都是一樣的。
這時天已大亮,紅紅的晨霞,照在破碎的窗戶紙上和土屋牆壁上,透出一種色彩立體,富有層次的如油畫般的景色來。這是一幅絕妙的油畫,那人,那狐,那霞,那窗,那懸梁的白布條,還有那帶血跡落在窗外白雪地上的剪刀,這一切組合成了不隻是涵蓋人類生活的大自然之生命組畫,這是人工的拙劣畫筆畫不出來的,這需要生和死,需要血和陽光,需要主宰人和獸的天道自然的顯現。
此刻,村子裏開始騷動起來了。
二
這一夜,白爾泰過得也很不安穩。
他暫時住在古樺的二哥古順家的一間西廂房。村部辦公室雖然閑著無人住,可燒沒燒的,喝沒喝的,大凍炕一點火就倒煙,炕燒不熱不說把活人嗆得死去活來,鼻涕眼淚一起流,滿屋子冒黑煙。古樺說通二哥古順,把自家那間過去她在村裏時單住的西廂房清理出來,讓白爾泰住進去。她忙前忙後,掃地燒炕糊窗戶縫兒,小土炕上又換了一領新炕席,牆上貼上幾張從掛曆上扯下來的影星歌星和風景畫,小屋一下子煥然一新,幹淨利落。她欣賞著自己拾掇出來的新屋,喜上眉梢,內心湧出幾分企盼幾分激蕩,嘴角不經意掛出一絲微笑,陷入遐想。
“喲,布置得這麼漂亮,是不是就手兒當洞房吧!”說話的是古順媳婦,從外邊推門進來,一邊“嘖嘖嘖”,一邊跟小姑子逗笑。
古樺嚇了一跳,這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趕緊望一眼在院子裏壓水井的白爾泰,紅著臉衝嫂子假嗔道:
“你這缺德鬼,嘴巴不會閉緊點兒?盡胡說八道,不怕別人聽見啊?”
“聽見怕啥,就怕他聽不見呢。”古順媳婦也望一眼窗外,索性更提高了嗓門兒,“這窗戶紙呀不捅不破,這個理兒上的話呀不說不明白!咱們家的大小姐可是金枝玉葉,一般的還看不上呢,看上的呀,也別想跑……”古順媳婦的話還沒說完,嘴巴被撲過來的古樺捂得嚴嚴實實的,格格格樂起來,古樺不依不饒地伸手胳肢她的胳肢窩,怕癢的二嫂笑得喘不過氣來,一邊躲閃一邊求饒:“姑奶奶,饒了我吧,你愛嫁誰就嫁誰吧……”笑得渾身散了勁兒的古順媳婦憋不住,撲的一聲放了個響屁,這一下古樺更是哈哈哈大笑起來,放開嫂子,倒在小炕上笑得前仰後合,四肢亂顫。
“格格格……”
“哈哈哈……”
白爾泰從外邊提一桶水進來,見狀,奇怪地問道:“你們樂啥呢?有啥好笑的事,讓咱也樂一樂。”
古樺一聽更樂了,指了指嫂子:“你問她……”
“問她?她怎麼啦?有啥笑話?”
“她後門炮響,響徹雲天……格格格……”古樺笑彎了腰。
白爾泰依舊傻頭傻腦地向古順媳婦打聽:“啥叫後門炮響,哪兒放炮了,我咋沒聽見……”
古順媳婦大紅著臉,笑流著淚,搶白一句:“聽你個頭啊!多吃點黃豆,哪天再放給你聽!哈哈哈……”古順媳婦張嘴樂著,大大咧咧地跑出屋去。
晚上,白爾泰在那間暖暖和和的西廂房燈下整理材料,古樺提著一壺開水進來說:“白老師,給你送點開水,你洗洗腳吧,這個盆專給你洗腳用。”
“謝謝,謝謝。”白爾泰不知所措,放下手中的材料要接那盆。
“我給你倒上熱水,你洗腳吧。”古樺的手輕輕撥開白爾泰的手,兩隻手一接觸,猶如碰了電一樣,白爾泰身上一顫,心裏有股異樣的感覺。他很久很久沒碰女人了,這輕輕的手之間的碰撞使他激動不安,內心閃出碩大的火花。
“洗吧,水不冷不熱正好。”古樺溫情脈脈地看著他,微弱的燈光下那張年輕清秀的臉顯得緋紅嫵媚,一雙水靈靈的眼睛大膽而充滿了企盼。
“好,好,我洗我洗。”白爾泰機械地脫鞋脫襪,把腳伸進盆裏。古樺看著他洗腳,沒有走的意思。白爾泰已經隱隱感覺出什麼,更加慌亂起來,不小心把洗腳盆給弄翻了,水灑了一地。
“格格格……”古樺笑起來,拿門後的笤帚掃水,白爾泰站起來也搶著要掃,於是兩個人相擁到一起了。古樺順勢靠在他的懷裏。白爾泰的心撲騰撲騰亂跳,一股女孩子身上特有的異性氣息使他昏昏欲醉,那柔軟而富有彈性的豐滿胸脯緊緊擠靠著他,使他的渾身血液沸騰,每根毛細管漲湧起一個男人該有的欲望和反應。他不由得丟掉手中笤帚,雙臂摟住了她。開始時輕輕的,恐怕弄疼了對方,漸漸地,這種撫摸式的摟抱變得強烈了,變成抱緊使勁才足以表示內心的欲望了。何況冬天的衣服太厚,太多。於是,感受男人的古樺仰起臉來,那雙唇微微顫抖,等待著觸摸。白爾泰猶豫著,有些害怕,不知那紅紅的肉乎乎的雙唇,是幸福的愛河還是危險的陷阱,他一時分不清。尤其可怕的是,他至今搞不清自己對這位投懷送抱的女孩兒,有什麼感覺。是愛的衝動,還是性的衝動?被壓抑了很久的男性的欲望衝破了理性的防線,還是對這位處處關心愛護自己的部下,真生出了幾分情愫?他渾渾噩噩地俯下頭,終於把自己有些緊張而冰冷的嘴唇,疊印在那等待已久的滾燙的雙唇上。不管性也好,愛也好,此時此情,此種幽靜暖和的小屋,拒絕一個異性女孩的雙唇是一種犯罪,是對人性本身的摧殘。雙方都活受罪。於是這種接吻變成了享受,變成了天道自然,變成了欲望的發泄和回收。他們就這樣接吻著,一個三十多歲壓抑很久的男人,一個二十六七歲小鎮上看不上誰又等待理想男人太久了的大姑娘,自然而然地瘋狂起來。漸漸,接吻的方式又不足以表達內心衝動了,白爾泰那男人的手不知不覺中摸索起來,伸進那隔絕自己的對方毛衣裏邊,繼續摸索著,顫乎乎地觸摸到了那柔軟又堅挺、熱燙而又圓鼓的雙乳上。古樺的渾身顫栗起來,雙手緊緊揪著白爾泰的雙臂,欲製止而又鬆開,反反複複,嘴裏哆哆嗦嗦輕聲呻吟著呼叫:“別……白老師……別這樣……”
白爾泰光著腳站在濕漉漉的地上,開始沒有感覺,逐漸那濕地上的水變得冰冷冰冷,強烈地刺激起他的腳心。他渾身激靈一下,於是理智又回到他腦子裏。他那雙剛才還很放肆地探索的手,突然被貓爪子抓了一下一樣猛地抽回來,同時抽身後退,夢遊般地喃喃低語:“我這是怎麼了……我在幹什麼……”
他坐倒在炕上,有些負罪般地不敢看古樺。一雙光腳相互搓動著,嘴裏囁嚅:“我對不起你,我不應該這樣,對不起……”
“有什麼對不起對得起的,這時候了,還說這個……”古樺紅著臉低聲說,抻抻毛衣和外套,眼睛不敢抬起來。
“啥時候了?你是說……”他茫然,就這麼一次擁抱接吻,她說的啥意思他已明白,他不知道這是收獲還是損失,他似乎沒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他有些慌亂。在省城時經曆過各種人生變故的他,此刻有一種闖了禍的感覺。
這時,從正屋傳來古樺媽媽的喊聲。
“我媽叫我呢,白老師,我走了,咱們的事明天再說。”古樺嫣然一笑,雙眼陶醉地盯了白爾泰一眼,然後轉過身,滿懷著幸福感飄然走出屋去了。留下這傻呆呆、慌亂不知如何是好的白爾泰一個人,愣在那裏出神。
他就這麼幹坐了半宿。
他終於理清了思緒,天亮時,便伏在小書桌上,寫了一封信留在桌子上。
古樺:
感謝你對我的情意。我太莽撞,對不起。
我是個漂泊不定的流浪者,日後誰知命運又把我拋向何方?我不一定是你理想的情郎,你對我又知之多少呢?我的過去,我的經曆……我愧對你的鍾情。我一直拿你當小同事當小妹妹,可昨晚一切又在瞬間改變了,來得太突然,因而缺少了平衡。我真的很喜歡你的純情、浪漫、青春的魅力,但我需要時間考慮一下能否擔得起這種責任。
目前,我惟一的願望是把薩滿教的概況徹底搞清,將來出一本書。薩滿教崇拜大自然,崇拜長生天長生地,那我們也順其自然,但願天地作合,賜給我們經曆漫長時間仍留住紐帶的那份緣吧。
我去黑沙窩棚找鐵木洛老爺子,要在他那裏住些日子,我相信遲早能打開鐵老爺子的嘴巴。你就留在村子裏,繼續“纏”住老喇嘛吉戈斯,問出點我們所需要的東西。幾天後相見時,我們的已經冷卻的心會有些新感覺的。
我就不等你醒來,留下便條告之。見諒。
白爾泰匆匆
白爾泰背著書包輕輕出門時,外邊天剛蒙蒙亮。地上的雪化後特別凍,異常的寒冷,牲口棚裏的驢騾凍得不時輪換著抬腿三足立地,而寄宿趴伏在驢騾脊背上的小雞們,則縮成一團暖暖地酣睡。大地、村莊、古順家人,都在這寒冷中昏睡未醒,凍裂的土地上沒有任何活物在行走,人吐的口水落地時已凍成冰球嘎嗒嘎嗒響。
白爾泰走過空蕩蕩的村街。從村的東頭古順家,去村最西北頭鐵山家,幾乎穿過大半個村子。酣睡的村莊很安靜,雞不叫狗不吵,惟有走過村長胡大倫家門口時,他奇怪地發現這家人起來得還挺早,煙筒冒出直飄的炊煙,屋裏傳出人說話聲。他納悶,聽說胡村長是較懶惰的人,這麼早起來吃飯定是要辦什麼急事吧。他再回頭看時發現古順和幾個民兵背槍、扛鋸,還有拎斧子提鎬的,匆匆走進胡大倫家。他想起昨晚古順好像一夜沒在家,他們在忙啥呢?
白爾泰隱隱有個感覺,村裏似有好多他不知道的秘密,畢竟自己是外來人。還有夜裏那兩聲奇怪的槍聲,村裏到底發生著啥事,或即將發生啥事呢?幾天來他已強烈感覺到,這小小的哈爾沙村池小風浪卻不少。
村西北頭,戳著孤零零一戶土房,他知道那就是鐵山的家。那個患病的女人怎麼樣了呢?一想起珊梅,他內心有一股說不出的異樣感覺,或許在這女人身上發生的事,太奇怪太不可思議吧,他有一種特別想接近這個女人、了解或解開那個神秘之因的欲望。
院子裏靜悄悄的。院門未關,可房門從外邊上了鎖。他感覺出一種奇特的氣氛,晨光初照,發現窗戶底下的雪地上有一把帶血的剪刀!白爾泰飛步走過去,揀起那把剪刀,同時發現窗戶是破碎的。於是,他的目光便瞧見了那一幅美妙如幻覺的圖像。
一幅狐女圖。
玫瑰色的晨霞照射在屋子裏,紫氣朦朧中,地上歪坐著淚流滿麵的珊梅,雙手正摟抱著一隻雪白色的銀狐!那銀狐安詳而溫馴,時不時伸出尖尖的嘴巴,舔舔珊梅滲出血珠的手腕,毛茸茸的大長尾拖在地上占了很大一片,異常的豪華而美麗,那燦若白雪的修長狐體則亮得耀眼奪目,嫵媚迷人,使人目光一觸便不想離開。而珊梅此時是另一番風景,上身穿的小花襯衫內衣半敞著,上邊的紐扣兒脫落掉,半掩半裸的那雙白白的豐乳,似乎要掙脫出那過於緊巴的內衣,豐腴而白皙的肩頭掛出血絲,紅一道白一道,烏黑的長發披散在肩頭和後背,蒼白而圓潤的臉沒有一點血色,亮晶晶的雙眼靜靜地流著淚,病態中顯出另一種悲情女性美,與雪白色銀狐相映相襯,在火紅色霞光映照下,形成天地間絕美的美女仙狐圖。
當微風,吹動了從房梁上懸下來的斷布條時,白爾泰才感覺到眼前的這一切不是夢境不是幻覺,同時他聞到了一股異香從屋內飄散而出,吸進他鼻子裏,透進五髒六腑,使他血液發脹,渾身湧起衝動的春潮。他隱隱記起過去讀過的哪本古書中說過此種香氣,也就是那種狐騷的香氣,一時會使人迷亂本性。他脫口而叫:“珊梅!你抱著野狐!抱著野狐!”
人狐,乍分。驚醒。圖動。
白影一晃,從白爾泰的身側如流星般閃射而出,旋風帶出香氣、騷氣、仙氣、鬼氣,在院子裏雪地上,長尾一點一晃便無影無蹤,消失殆盡。
“等著我!鐵山,等著我,別丟下我呀!”珊梅孱弱的身體搖晃著站起,茫然若失地從銀狐身後呼叫,顯見她把野狐當成丈夫鐵山。
“珊梅,你怎麼啦?那野狐怎麼會在你的屋子裏?你這兒出啥事了?”白爾泰萬般不解。
“嗚嗚……我要死鐵山他不讓死,你瞧,他把我上吊的布帶子都給弄斷了,嗚嗚嗚,他又走了,他不要我了,他嫌我不會給他生兒子,嗚嗚嗚,我咋辦哪?我的剪刀也被他扔了,我要死,我要死……”珊梅晃蕩著半裸的身子,又哭泣起來。
“珊梅,你清醒清醒!我是白爾泰,不認識我了?你丈夫鐵山去哪兒了?怎麼屋裏反鎖著你?”白爾泰從破碎的窗戶跳進屋子裏,想喚醒瘋瘋癲癲的珊梅,同時想找一件衣服給她穿上,遮掩住她那裸露的白胸白肩和豐乳,省得使自己眼晃心亂。
“你是誰?你會生孩子嗎?你讓我生一個怎麼樣?讓我生一個,讓我生一個……”珊梅沒有什麼羞恥的感覺,撥拉開白爾泰披在她身上的外衣,一下子抱住了白爾泰,那雙高聳的胸部緊緊貼蹭著白爾泰的胸,發燙的臉頰也貼在白爾泰的臉上。同時那股銀狐身上的異香氣,也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熏得白爾泰神魂有些顛倒,誘發著他原始的衝動。好可怕的香氣,他閉住呼吸,極力保持清醒,同時用手推拒著珊梅那充滿誘惑的身體。
“咱們一起生個孩子吧,生個孩子……”珊梅哀求著,楚楚動人,可憐巴巴,以一種與她弱身子不相符的蠻力抱著白爾泰不放鬆,弄得白爾泰尷尬之極,掙脫不開急紅了臉。他十分擔心而緊張,萬一此時被別人瞧見了,他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珊梅,快鬆開,你不要這樣,快鬆開,你放手呀,你不要這樣……”白爾泰使出吃奶的勁兒推珊梅。珊梅那張淚一把涕一道的臉,卻緊緊貼著他的臉,他左右躲閃著,掙紮著。
正這時,怕什麼來什麼,院子裏傳出一個人的喝叫聲。
“白老師!你在幹什麼!你、你、你怎麼這樣!期負人家媳婦,你這流氓!”罵者是古樺。她也一夜未眠,激動之中幻想著未來幸福美滿的小家庭小愛巢,似睡似夢中過了一夜,一大早就起來去看心上人。於是就發現了那張便條兒。
她生氣、傷感,片刻後,很快清醒過來,不顧一切地趕到鐵山家想找白爾泰問個清楚,結果,恰巧撞見了這一幕。
“不是,不是的,是她抱著我不放,她又犯病了,你不要誤會……”白爾泰紅著臉,忙不迭地申辯,同時掰著珊梅緊抱著他的那雙手,推拒過猛,一下子兩個人滾倒在地上,糾成一團。
“你胡說,你把人家撕成這樣了,還想騙我!沒想到你是這種禽獸!”古樺從窗口爬進來,氣白了臉,怒不可遏地從旁邊“劈啪”扇了白爾泰兩耳光。
“你幹嗎打他?他要跟我生孩子的,你幹嗎打他呀?他要跟我生孩子……”珊梅從一旁擋著古樺的巴掌,嘴裏瘋瘋癲癲地說。
“啊,原來你們是兩廂情願,勾搭成奸!你們這混蛋!”古樺丟下白爾泰站起來,氣喘籲籲。
“你不要誤會,不要胡說,她的確瘋了,犯病了,我來時她還抱著一隻雪白的野狐哪!”白爾泰終於掙脫開珊梅的糾纏,爬起來麵如苦膽,有口難辯地解釋著。
“哈,真會瞎編,你蒙誰呀,還編出一隻野狐狸!誰信啊,野狐狸還能讓人抱住?你這流氓,是她這兩條腿的騷狐狸吧?叫我給攪黃了你們的好事,是吧?”古樺由愛生妒生恨,口無遮攔地罵起來。
“唉,我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唉,我、我……”他自己一想可不,誰能相信野狐叫人抱著摟著的這種事,恐怕自己若不是親眼所見,別人這麼說他也不可能相信。他突然瞧見頭上飄蕩的白布帶,急忙說:“你瞧瞧,珊梅犯病後還想自殺上吊,可這白布帶可能被那隻銀狐給咬斷了,才救了珊梅,你看還有這把帶血的剪刀,再看珊梅手腕的傷口,這都說明珊梅被丈夫反鎖在屋子裏,又犯了瘋病,想自殺,正好來了一隻通人性的銀狐救下了她……你不信,真的有一隻銀狐,我來時正巧看見珊梅抱著銀狐哭呢……”
古樺半信半疑,抬頭看看那上吊的布繩子,炕上那把帶血的剪子,再看著的確有些瘋瘋癲癲不太正常的珊梅,她開始有些懷疑自己的判斷了。
“它不是狐狸,你們胡說啥呀,它是我丈夫鐵山,是鐵山,他要跟我生孩子,我要給他生一個大胖小子,大胖小子,哈哈哈……”珊梅瘋笑起來,放浪而野性,令人生畏,轉而她又啼哭起來,“可他走了,他不要我了,他嫌我不會生孩子……這位大哥,求求你,咱們倆生一個孩子吧,好不好,生出來給我丈夫鐵山看看!怎麼樣?求求你了……”
珊梅閃動著充滿期望的美麗動人的雙眼,依依可人地又撲過來要抱住白爾泰。白爾泰嚇得趕緊往旁一閃,珊梅撲空,摔碰在炕沿上。
“嗚嗚嗚……你也不肯要我,不肯跟我生孩子,嗚嗚嗚,我還是去找鐵山,去找我丈夫……”珊梅爬起來,去推門,門推不開,她又爬上炕從窗戶跳出去,半裸著上身子,隻穿一條單布褲,向院外疾速跑去。
“等一等,珊梅,穿上衣服!等一等!”白爾泰從炕上拿起她的棉衣服,也往窗外跳出,同時回過頭對傻愣在原地的古樺說:“回頭咱們再說,先去救回她,這樣子她會凍僵的……”
白爾泰邊說邊跑,很快消失在院子外。
古樺目光癡呆地望著白爾泰的後影,嘴裏喃喃自語:“要是他對我也這樣多好,我也真想跟珊梅一樣瘋了……”
三
在遙遠的大北方啊,
居住著薩滿·巴拉爾(原始)祖先喲,
頭上戴有七穗八瓣兒的法冠啊,
白發長長如銀絲雪瀑喲!
在廣袤的蒙古草原啊,
居住著孛師·通天祖先喲,
額頭上戴有鳶鷹法帽啊,
黑須密密像森林草叢喲!
他們擺上岩台般大的案板,
成群的牛羊做“壽色”;
他們燃上狼草般粗的九炷香,
請下那十萬精靈“昂格道”!
他們呼喚:
藍色的天,
呼和·騰格爾!
請下來吧!
他們呼喚:
祖先的神靈,
鄂其格·德都·汗們!
請附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