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2 / 3)

……

爺爺鐵喜老“孛”,端坐在那間秘密隔絕的氈房裏,向七歲的孫子鐵旦傳授師傳“孛”法。小鐵旦跪在點香燭的桌前,爺爺唱一句,他跟著唱一句。他學“孛”時,任何人不得走近這座氈房,甚至小鐵旦的媽媽和奶奶都不許進來,飲食由鐵旦的爸爸鐵諾民“孛”專程按時送來。

其實,小鐵旦跟爺爺學“孛”已經兩年了。五歲時,他隨爺爺等六位“特爾蘇德”叛逆“孛”,投奔奈曼旗的門德“孛”,結果爺爺的這位師弟因大沁塔拉草場要“出荒”,躲避到北邊達爾罕旗境內的叫別爾根·塔拉的草原居住,他們隻好繼續由“九頭狼”的二當家的“黑狐”護送著,去別爾根·塔拉草原,尋找門德“孛”。好在門德“孛”在那一帶是個較有名氣的“孛”,他們終於找到他,並靠著他的幫忙,在一個叫教包營子的小屯子落下了腳。倚仗鐵喜“孛”的功法本事和六位叛逆“特爾蘇德·孛”的名氣,他們這幫從庫倫喇嘛旗來的眾“孛”們,很快在別爾根·塔拉草原和整個達爾罕旗闖出了名號,生活較為安全。而且,當時在達爾罕旗,也遠沒有像庫倫旗那邊的喇嘛與“孛”鬥得你死我活,互不相容的程度,因而爺爺“孛”他們的活動還很自由,學“孛”信“孛”的人也很多,幾乎村村鄉鄉都有行“孛”的人,流派也較繁雜。

按爺爺的傳授,蒙古“孛”是蒙古人從老祖先起信奉的原始多神教,產生於母係氏族社會,“孛”是這一多神教巫師的通稱。“孛”,也稱“博”、“孛額”、“孛格”,這詞起源於古老的蒙古語尊稱“別乞”,大致含有“高師”、“尊貴”之意。對蒙古“孛”,外邊稱其為“薩滿”、“珊蠻”等,這詞起源於“通古斯——滿語”的漢音拚寫,意為“由於興奮而狂舞者”,可好多科爾沁蒙古“孛”師並不知這一稱呼,隻知自己稱為“孛“或“孛格”。“孛”的流派分類就比較多了,如“黑孛”與“白孛”,“世襲孛”與“非世襲孛”,細分類有三種,即:“幻敦”、“孛”、“列欽”。“黑孛”是喇嘛教進入蒙古地後,叛逆或不投降的“孛師”被稱為“黑孛”,而投降或摻雜喇嘛教佛法的,就被稱為“白孛”;“世襲孛”則是世代相傳,可上溯到幾代甚至十幾代,以至追根到成吉思汗時代,這樣的“孛”比較榮耀和高貴,自稱為“幻敦”,也稱“通天孛”,那位門德“孛”,則是相傳十三代的“幻敦”的後人;而“非世襲孛”被稱為“陶木勒·孛”,意思是普通百姓被“孛”的神靈所相中後當“孛”,這樣的“陶木勒·孛”比起世襲的“通天孛”來說,道行功法是淺薄些,能治的病和能做的“卓力格”(驅鬼的巫術)也少,也不會有“祭天”、“祭吉亞其”等大祭祀活動。

至於“幻敦、“孛”、“列欽”的區別,按爺爺的說法就是一個家族的三個兒子。“幻敦”因是世襲的,功法高,主要主持祭天、祭雷、祭吉亞其等大祭祀活動,據傳“幻敦”是天的外甥,所以天打雷時敢罵天,並以此類祭、祭祀、禱告等來消災降福。因這一支出自成吉思汗時代的“呼豁初·孛”後裔,在遠古他們都擔任氏族部落的首領或領主,隻有他們才有權主持部落的祭祀儀式,主要特點則有四麵法幡,揮法幡念咒語可叫天、降天、呼風喚雨,神通廣大,古代蒙古軍中也稱劄亦赤,據記載,具有陣前呼風喚雨的本領。“孛”,既是蒙古原始多神教巫師的泛意上的通稱,又與“幻敦”和“列欽”有細微的差別,那就是具體含義的“孛”,主要指靠行“孛”來治病祛邪,其中還細分幾個不同專項,如:“亞斯別拉奇·孛”,是專指接骨正骨的“孛”,具有相當精湛的技術,賓圖旗著名的女“孛”娜仁·阿白,就屬這類“孛”,曾參加哲裏木盟十旗三百多位名“孛”正骨和法術比賽,獲首名受王爺玉石腰帶、七星寶劍等獎賞;還有“安代·孛”,則專治鬼怪邪物造成的病和因婦女不孕,愛情婚姻不幸而患的精神病;“得木齊·孛”則是專門從事接生的“孛”,沿襲相傳,後來將接生婆都稱“得木齊”了;“圖樂格其·孛”則專門從事占卜看卦和預言,以助人尋找失物等活動。“列欽”這門類,出現得就比較晚了,是喇嘛教傳入科爾沁蒙古地之後的產物,行巫時念喇嘛經,動作時手呈佛教的蘭花指,舞蹈也像喇嘛教的查瑪舞,是混合了喇嘛教和薩滿教的為數不多的一個派別。

爺爺“孛”鐵喜把這些鮮為人知的相傳知識,細細地如數家珍般地教著小孫子鐵旦牢牢記住。天性聰慧、膽識過人的小鐵旦,腦子好,記憶力強,這些繁雜的“孛”的常識,他一聽就能記住,爺爺每每捋胡子誇獎他:“天生就是當‘孛’的料兒!”

因爺爺師承著名的“世襲孛”——“幻敦”傳人郝伯泰“孛”,後自己又勤學苦練,通了“孛”教最高層次的九道關,所以爺爺的“孛”法高明,但因小鐵旦的父親諾民、叔叔諾來等都因資質魯鈍無法承其“孛”法而時時苦惱,如今見小孫子這般聰明悟性高,便開始傾囊相授,想把他塑造成一位超過自己的“通天孛”,為多災多難的蒙古草原和百姓服務。

小鐵旦這般學“孛”又過了兩三年,已經長成一位麵如冠玉的十歲英俊少年。此時的他已掌握了爺爺的踩火炭避火腳功、舔火烙鐵吐氣治病法、施放卓力格精靈法等等的基本功法,往下就學比較大的主持祭天、祭雷、祭山河樹林、祭吉亞其畜牧神等祭祀知識和功法了。

這一天,爺爺坐在燃香的法桌前,把一個布製的神靈放進供龕裏,珍重地告訴小鐵旦說:“這是畜牧神吉亞其的神像,要想在草原上當一名有威望的‘孛’師,首先要學會祭吉亞其的本領。”爺爺顯得鄭重和嚴肅,接著說:“吉亞其是普通牧民的畜牧保護神,而且是蒙古人常祭拜的先神的典型代表,草原上的蒙古人家家戶戶供奉著這位神靈。”

接著,爺爺給他講述起吉亞其的傳說。

在遙遠的北方蒙古草原上,有一位叫薩如勒的巴彥(富貴牧場主),他家有一個一輩子給他們家放牧的奴隸叫吉亞其,這奴隸忠誠老實,勤勞能幹,讓主人非常放心。

當太陽剛剛露出東方草山,

他就把羊群趕到撒滿露珠的草灘;

當晚霞漸漸紅濃的時候,

他便把畜群平安圈回牧欄;

他放牛馬,牛馬變得星星一樣繁多,

他放羊群,羊群長得如駱駝般肥壯!

許多年了,吉亞其漸漸年老體弱,患上重病無法痊愈,臨死時卻還掛念著畜群,奄奄一息不肯閉目,讓人請來薩如勒·巴彥懇求著說:“等我死後,給我穿上放牧的衣服,挎上套馬杆,把我埋葬在我經常去放牧的高山上,好讓我看見我放過的畜牧群吧!”巴彥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求,吉亞其這才閉上眼睛,滿意而終。

可是,薩如勒·巴彥早把自己的諾言忘在腦後,沒有按吉亞其的懇求去辦,隨意把他扔在野溝裏草草埋了。沒過多久,人們發現了一個情景。

每當夜晚天上出繁星的時候,

吉亞其的身影就在草原上遊蕩,

騎著他的沙爾格勒駿馬,

胳膊上挎著長長的套馬杆,

把他放過的畜群,

趕進過去常去的草灘。

每當黎明升起在東方時分,

吉亞其的身影又在荒原上出現,

騎著馬,挎著套馬杆,

把畜群趕回草甸上的圈欄。

……

然而,從此牛羊馬群不像過去那樣肥壯了,可怕的瘟疫也開始傳染了。薩如勒·巴彥惶恐了,急忙請來“孛”消災祛邪。“孛”說這是死去的吉亞其的冤魂在鬧鬼,巴彥問怎麼辦才好,“孛”說給他做個神像供起來就能好。於是,在“孛”的指導下,找來沒有婚配的美麗純潔心靈手巧的少女,拿綢緞製成身段,拿珍珠和龍棠做成眼睛,繡製出惟妙惟肖的活如真人的吉亞其神像。人們把它供放在氈房裏,在像的周圍懸掛著五穀和香草,獻上壽色和奶酪等供品,牧民們便虔誠地祭奠起來。

在巍峨的高山上,

神明的吉亞其老人,

你夜夜都要降臨,

是放心不下你的牛馬羊群?

珍珠做眼睛,

綢緞繡金身,

供在氈房麵朝草場啊,

看到牛群你總該安心。

胸前掛接羔袋,

袋裏裝五穀香草,

供在蒙古包朝南方啊,

看到羊群你總該安心。

鹿皮製成的披篷遮在身上,

風吹雨淋熬盡艱難,

虔誠地獻上豐盛的壽色喲,

祈求你保佑畜牧興旺、草原平安!

如此一祭祀,夜晚的草原上,再也見不到吉亞其的身影悠蕩了,瘟疫也消失,牲畜開始興旺起來了。於是草原上家家都請“孛”來製作吉亞其的神像,供奉起來,從此,吉亞其就變成了整個草原上蒙古人們供奉的畜牧保護神了。並在每年當秋季草茂畜旺時,牧民們請來“孛”舉行祭吉亞其儀式,進行祈禱。

在草山南麓出現的神靈,

是尊貴的吉亞其在放羊;

在寶貝嶺北麓出現的神靈,

是慈祥的吉亞其在放牛;

在花山腳下放羊的吉亞其,

是保佑牛羊的神明;

在金貝嶺上顯靈的吉亞其,

是蒙古人尊奉的神靈;

供桌供案擺好了,

香火祭羊備好了,

雙手捧著哈達和鮮奶,

祭奠神明的吉亞其仙靈!

保佑我們五畜興旺,

保佑我們幸福安康!

……

正當小鐵旦跟著爺爺潛心學藝的時候,別爾根·塔拉草原又開始沸沸揚揚地流傳起一個可怕的消息:達爾罕旗王爺又要“出荒”了!

有一天晚上,爺爺的師弟門德“孛”從鄰村趕過來,身後還領著一位魁梧的“胡伊根·額日”——旗丁。

“大師哥,不好了!達爾罕王爺要把這一帶別爾根·塔拉草原,出荒賣給奉天府的老爺。”門德“孛”人未坐定,急著說。

“這消息可靠嗎?”鐵喜老“孛”放下手中的一部正在趕寫的蒙古書卷,問。

“可靠,是他從王府那邊得知的消息。”門德“孛”推了推站在身後的那位旗丁。

“這位是?”鐵喜“孛”這才注意到,門口暗處站著一個年輕人。

“他是我一個遠房侄子,叫孟業喜,在達爾旗王府當旗丁,就是旗王爺的馬隊騎兵。他們家是旗王爺‘壯丁戶’,男的都要去王府服役,他的消息不會有假。”門德介紹。

“哦,那就假不了了,這位賢侄兒,你還能講得具體點嗎?”鐵喜老“孛”仔細打量起站在眼前的這位在未來的歲月中將把科爾沁草原攪個天翻地覆的青年人。他黑瘦高挑的個頭兒,兩眼冷峻有神,一張長掛臉顯得很剛毅而不露聲色,使人一望就感覺出某種不怒而生畏的威嚴。閱人無數的老“孛”鐵喜,暗暗吃驚這個年輕人的定力和神態,感覺到此人身上有一股令人一望而不可忘卻的非凡氣質,一個典型的蒙古漢子。

“老巴格沙,往後管晚輩叫老嘎達就行了,晚輩在家排行老三,是我爹最小的兒子,大夥兒都叫我老嘎達,有的幹脆叫嘎達,很少叫我孟業喜這真名字了,嗬嗬嗬……”年輕人稍顯冷峻的臉上綻出爽朗的笑容,一笑嘴很大,聲音透出洪亮和力度。

“好,好,嘎達賢侄兒,嗬嗬嗬……”鐵喜“孛”受他感染,也隨著笑起來,“那就嘎達賢侄兒詳細講講,我們也好有個準備啥的。”

“我們達爾罕旗的王爺,是從成吉思汗那會兒開始的世襲王爺,達爾罕的意思就是永久性地代代世襲,我們王爺平時長住奉天府那兒新蓋的王府,奉天府長官,又把自己一個遠房小妹嫁給老王爺,當壓府小福晉太太,花銷越來越大,再加上抽大煙,這銀子就顯出緊巴了。這麼著,跟奉天府商量,把這一帶別爾根·塔拉草原賣給奉天府的軍爺門,換成銀子貼補開銷。奉天府的老爺們呢,正準備往關裏打,需要準備糧草軍需,決定派兵屯墾。兩邊就一拍即合,咱們別爾根·塔拉草原就倒黴了,唉。”老嘎達長歎一聲,兩眼流露憂慮之色,“祖上留下的土地快賣光了,前一陣兒,我隨馬隊去瓊黑勒大溝一帶,嗬,真沒法兒看了,那章武一帶草原是二十年前出的荒,現在全成了沙地了。那草原能開墾種地嗎?地麵半尺以下全是沙質土,犁鏵子一旦翻開草皮,那沙子就翻出來了,頭幾年還能長莊稼,現在全完啦,成了‘八百裏瀚海’的大沙地!你說說,老巴格沙,這草原一片片地賣,一片片地開,早晚不得全毀嘍啊?!唉,我們的王爺們,你賣一塊兒,他賣一塊兒,互相比著賣,咱們牧民們可快剩不下一片好草場啦……”

說著,老嘎達孟業喜憤憤起來,攥起拳頭,眼睛裏閃動著一股無法壓抑的怒火。鐵喜老“孛”給二人倒上奶茶,讓坐在土炕上。繼續聊著話。

“達爾罕王爺現在人在哪裏?”鐵喜問。

“王爺還在奉天府享福呢,賣地的事兒是談定了,消息是讓韓舍旺管旗章京,從奉天府帶回來的。”

“不知道啥時候開始遷民開地?”

“具體的日期我也不大清楚,咋也得熬過這一冬了。昨天章京老爺給我們訓話說:‘你們老實本分點,王爺快回來了,王爺今年春節回草原王府慶六十大壽,你們每人都備一份自己的禮品吧!’現在王府裏裏外外忙碌著呢,準備給老王爺慶壽,唉,我這窮壯丁戶還真不知道送啥好呢。”老嘎達犯愁地說著,端起桌上的一碗奶茶一口喝下去。

“現在是陰曆十一月,快進臘月,離過年沒有多少日子了,估計老王爺快回草原了。門德師弟,咱們是不是聯絡聯絡各村各鄉的‘孛’們,議一議這事咋樣?”鐵喜老“孛”向門德用商量的口吻提議。

“我同意師哥的意思,咱們通過‘孛”師走村串鄉的機會,多聯絡些人,尤其聯絡些各鄉村的諾彥、巴彥們,等老王爺回府時聯名遞呈子,懇求王爺別賣了祖上留下的這片好草原。”門德“孛”也是個聰明人,很爽朗地把話說開。

“師弟說得比我想的還透。你是這裏的坐地戶,又熟悉情況,你就出麵聯絡吧,我畢竟是個外來戶,不好出麵,也沒啥號召力,在這裏我也沒有草場。你出麵聯絡,大家夥兒肯定聽你的。”鐵喜坦誠地說出自己的想法。

老嘎達孟業喜的一雙眼睛,很注意地盯一眼鐵喜“孛”的那張臉,在心裏想:庫倫來的這老“黑孛”,到底有些深算,輕而易舉地把別人推上前,自己留在後麵,而他說的也在理,建議也很對路,別人無法拒絕,真的能夠聯絡上草原上的眾多牧民,還有那些牽涉到本身利益的諾彥、巴彥們,一塊兒上訴老王爺,或許能讓老王爺回心轉意,取消了出荒呢,這可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老嘎達轉而流露出佩服之色,望著鐵喜“孛”說道:

“還是老巴格沙高明,門德叔叔,你就照鐵巴格沙的意思活動活動,真備不住能保住咱這片草原呢!”老嘎達孟業喜從旁邊鼓動門德“孛”。

“好,師哥說得對,我應該出麵。到這時候了,總得有人出麵,不能眼瞅著咱們的家鄉就這麼割豬肉似的,一片一片割著賣光了,是吧?好,拿酒來!”門德“孛”豪情大發,粗爽地嚷起來。

一直在炕角,靜靜聽大人們議論的小鐵旦,這時“噔噔”下炕,從靠北牆的紅木櫃裏拿出一瓶燒酒,又拿出四個小木碗,“咕嘟咕嘟”倒下四碗酒,聲音脆生生地說:“請!”

爺爺鐵喜老“孛”捋著胡子樂了:“這小鬼機靈,腿腳還挺利索,把我舍不得喝的老酒,都拿出來孝敬你的二爺爺和老嘎達叔叔!哈哈哈……咦?這第四碗給誰喝呀?”

“我!”小鐵旦拍拍胸脯。

“你?”三個大人同時問。

“對!我也反對王爺出荒,我也入份兒!”小鐵旦豪爽地說。

“哈哈哈……這小巴拉,行,有種!”老嘎達孟業喜很欣喜地撫摸一下小鐵旦的頭,與兩位長者老“孛”一起端上酒杯,又把小鐵旦的酒往自己碗裏倒出大半,然後才遞給小鐵旦,於是四個不同年齡層次的熱血蒙古人,“當”地碰酒碗,一仰脖,“咕嘟”一下喝下這盟誓般的燒酒,從此拉開了科爾沁草原上一場波瀾壯闊的反對出荒保護草原鬥爭的序幕。當然,他們一開始完全沒想到,往後的事情會發展成由善良的懇求演變成一場血與火的載入史冊的鬥爭,他們自己的名字從此也流傳於世,讓後人相頌。這是始料不及的,曆史造就的。

老嘎達孟業喜告辭二位老“孛”:“我先回王府,有啥新消息再來告訴你們,用得著小侄兒的地方,你們盡管給信兒,我義不容辭!”

“我要跟老嘎達叔叔學打槍學騎馬,當馬隊騎兵多威風啊!”小鐵旦酒後小臉通紅。

“叔叔就收你這徒弟了,改日找時間叔叔好好調教你!”老嘎達孟業喜也很喜歡這個聰明伶俐、有膽有識的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轉身走出屋去,外邊傳出一陣疾速遠去的馬蹄聲音。

從第二天開始,在這廣袤的科爾沁草原中西部的別爾根·塔拉一帶,由“孛”師們起頭鼓動和串連引發,懇求達爾罕王爺停止賣草原的活動,如一股不可阻擋的潮流,在底下民眾當中湧動了。由於符合民心民意,參與者日益增多,本來在當時的達爾罕旗,“孛”、“幻敦”、“列欽”等非常盛行,人數也眾多,幾乎每村每鄉都有“孛”,有的村甚至家家戶戶都有學“孛”當“孛”的,這些“孛”師們,利用每天的走村串鄉行“孛”時機傳播和鼓動此事,可以想象那功效之大和普及氣勢之廣。逐漸,此活動及議論已超出別爾根·塔拉草原的範圍,蔓延到南部的巴彥·塔拉、東部的架瑪吐、北部的洪格爾·塔拉一帶,幾乎是全達爾罕旗範圍之內,民眾沸沸揚揚。“孛”師們活躍異常,因老百姓心裏沒底,不知道他們的這位昏庸窮奢的老王爺,一缺銀子又把哪塊草原給賣了,所以人們在“孛”師們慫恿下都很踴躍,義憤填膺。

同時,一封懇求王爺停止賣地的信,由鐵喜“孛”和門德“孛”起草後,很快在達爾罕旗的“孛”師和百姓當中傳閱起來。此信詳文如下:

尊貴如父的達爾罕王爺明鑒:

自遠祖大帝成吉思汗,把廣袤的科爾沁草原賜給其親弟哈布圖·哈薩爾大王作為領地,傳至您尊貴的達爾罕王和圖什業圖旗大王已經是第二十九代之久,放眼矚望,南至奉天府鐵嶺以北,東至公主嶺以西,北至索倫山麓,西至赤峰敖漢以東,科爾沁草原當時是何等廣袤無際和富饒豐美啊!而從清皇朝為防蒙地起事實行“移民實邊”政策,大量開墾蒙地草原近百年以來,如今的科爾沁草原已萎縮到南至鄭家屯,東至保康,北至圖什業圖北山,西至奈曼境內,隻剩下巴掌大的草原,不足原來的十分之二三!尊貴的王爺,請再看已開墾多年的舊科爾沁草原出荒地帶吧,南部昌圖以西的章武台等地,都已淪為寸草不長的“八百裏瀚海”,東邊保康地帶全呈鹽堿地也無法耕種,隻長堿兒蒿,西邊敖漢、奈曼、庫倫地帶也都沙化日益退敗,百年曆史證明,這草地實在是不宜開墾成農田啊!

尊貴的大王,這別爾根·塔拉草場,是科爾沁草原僅剩的一塊最好的草牧場,這裏居住著您的十幾萬忠誠勤勞的牧民百姓,祖祖輩輩在這裏放牧為生,繁衍生息,歲歲年年為您大王供奉牛馬羊駝,從未犯上作亂,忤逆大王旨意,如今一旦大王把別爾根·塔拉賣給奉天府老爺開墾為農田,您的這些十萬之眾的蒙古百姓可如何生活、拿什麼精馬肥羊來供奉大王您呀?

尊貴的大王,您愛民如子,體恤百姓,承先祖成吉思汗之大德,懷長生天長生地之胸襟,為我們這些永遠忠誠於您的牧民百姓生存之著想,收回出荒別爾根·塔拉的一時之誤念,那將是蒙古祖先之靈光普照,千萬蒙古牧民萬世之福音!

我們這些永遠牽馬墜鐙追隨於您的旗民百姓,在此以淚洗麵,啼血叩拜,長跪懇求大王的仁慈明鑒。

您的別爾根·塔拉草原十萬屬民

啼血叩拜上奉

此信開始時以手抄本在“孛”師當中傳誦,後來漸漸流傳到牧民百姓當中,有些蒙古說書藝人在民間聚會說書時,把信的內容改成曲藝形式演唱,於是更加廣為傳揚,影響極大。

通過反對出荒的活動和宣傳,“孛”師在達爾罕旗百姓當中威望日益升高,深得牧民擁戴,學“孛”信“孛”者日漸增多,“孛”的信仰如祭天、祭祖先、祭吉亞其畜牧神、祭天地山河等等,更是成了蒙古百姓每天每日遵守遵行的規則。

當然,早有探子把民間這一動態,密報到達爾罕王府。管旗章京韓舍旺得知後,深感此事大有隱患,於是老謀深算的他寫了一封詳細的折子,飛馬送往奉天府的達爾罕王爺那兒,懇請大王爺早些回歸草原王府,坐鎮處理此事,不然民心將不穩,或許會釀成禍亂,因以往蒙地各旗王爺出荒賣地而招致牧民百姓反對,叛亂之事足足有幾十起,不可小看此事。

其實,達爾罕旗內已經孕育了一場罕見的風暴,將不可避免地席卷整個科爾沁草原,甚至整個東部蒙古地,現在隻是等待著時機和導火線而已。

西北天際出現的那團黑色雲霧,原來是一股強風暴,正以不可阻擋的氣勢,向這邊滾滾卷來。

老樹的枝椏樹梢開始瑟瑟抖動,雪地上露出的草尖也搖擺起來,棲息在老樹枝尖的烏鴉們,“呱呱”啼叫著,高飛而逝。

可老樹前邊的雙方仍在持槍僵持。

楊保洪平時威風八麵,此刻丟不下這麵子收槍撤走,傳出去臉往哪兒擱?輸給一個平頭百姓,他心中一萬個不願意,可又不敢冒死衝上去,也不好叫部下上,那老鐵子說誰動先打誰,此刻他心裏惟有叫苦暗罵胡大倫那老狐狸的份兒了。

一直躲在後邊的胡大倫,這時衝老鐵子喊道:“姓鐵的,你可放明白了,放你們家這棵老樹是鄉、村兩級決定的,你竟敢拿著槍對準國家警察,武裝抗拒,你想造反嗎?你不要腦袋了?快放下槍回家去,要不然這後果你心裏想清楚,吃不了兜著走!”

“我心裏明鏡著呢,胡大倫,都是你這隻縮頭烏龜在背後搗鬼!想一石二鳥,借這‘鬧狐’的理由想破我們鐵家祖墳的風水,這是你們胡家打了上百年的主意,告訴你,姓胡的,別做春秋大夢!今天,你有種自己上來,別牽扯別人,讓不明真相的楊保洪為你墊背,你好意思嗎?咱們倆今天,要不在槍上分你死我活,要不一起去見劉鄉長古旗長,砍這棵有幾百年歲數的老樹,對不對?告訴你,這個大天你一巴掌是遮不住的!”鐵木洛老漢義憤中黑胡須抖動,說出的話像重石般,句句砸在胡大倫的心頭上。

楊保洪回過頭,怪怪地盯一眼胡大倫那張陰陽不定的黃瘦臉,瞅得胡大倫不好意思,“嘿嘿”幹笑著趕緊說:“老楊,別聽他瞎說,他在挑撥我們……”

正這時,墓地傳出一串放蕩不羈的笑聲。

“格格格……喲,這兒真熱鬧!你們跑我們鐵家墳地來幹啥呀?格格格,都大眼瞪小眼的,格格格……”來者是珊梅,披頭散發,光著雙腳踩著雪地毫無感覺,白白的胸脯裸露著,兩隻圓隆的奶子很自由地擠出單布褂半敞的胸口,臉蛋緋紅,雙眼色勾勾地盯視眾人,讓在場所有男人們頓時目瞪口呆,大眼瞪小眼。

“珊梅!你這賤貨!怎麼這個樣子?成什麼體統!快回家去!”老鐵子見是自家兒媳婦,如此放浪形骸,丟人現眼,大聲罵起來。

“喲,鐵山啊,你也在這兒呀,格格格……”珊梅完全不認識自己的老公公了,把他當成了自己丈夫鐵山,扭胯擺臀地走過去,“我跟你生孩子,好不好?我會生孩子……格格格,你怎麼把咱家燒火棍也拿來了?格格格……”珊梅摸一摸老鐵子手中的獵槍,迷亂的眼神求饒般地盯著老公公,“鐵山,你別丟下我,好嗎,我給你生兒子……”

“給我滾!別在這兒丟人了,快回家去!”老鐵子感覺到兒媳婦珊梅情況不對頭了,當她挨近他時聞到了一股特殊的臊香氣,令人心神激蕩,他不得不一把將珊梅推離開去,“滾!”

“格格格……”珊梅放蕩地媚笑著,走向正色迷迷地瞅著她的楊保洪。自打珊梅出現在墓地,楊保洪的兩隻眼睛如被磁鐵吸引般,沒有離開過珊梅的胸脯。“他不是鐵山,你是鐵山,是吧?格格格……我跟你生兒子,我會生,我真的會生……”珊梅手臂搭在楊保洪的脖子上,凍紅的臉蛋,幾乎貼住楊保洪的也開始發燙變紅的臉頰,鬆軟的胸部,頂著他的有些發顫的胳膊,珊梅的另一隻手撥開楊保洪手中的手槍。“鐵山啊,你怎麼把咱們家小笤帚疙瘩給帶來了?你不會掃炕,給我吧,我給你掃……格格格……”珊梅不由分說地拿過那把手槍,擺弄著,楊保洪從聞到她身上那股異香後變得神魂顛倒,雙眼色迷,完全無力推拒珊梅。那珊梅發現了站在楊保洪身後同樣流著口水、目不轉睛盯著她胸脯的胡大倫,撇撇嘴說道:“鐵山,這個人是誰呀?看著怎麼這麼惡心啊?你看他那兩個眼睛瞪得像是玻璃球似的,你小時沒見過你媽的奶子呀,看個沒完,幹脆你過來吃吃得了,格格格,要是這笤帚疙瘩是手槍就好啦,我就一把打瞎了他那雙賊眼!格格格……”說著,珊梅把手中的那把“笤帚疙瘩”抬起來,瞄準起胡大倫的那雙眼睛。

“別、別、別,那不是笤帚疙瘩,是真槍,你別瞄我……”胡大倫嚇得腿肚子發軟,臉色發白,雙手亂揮著,邊往後退。

“真槍?那好,啪,啪!”珊梅學著打槍的樣子,嘴裏發出槍聲,手指扣動那扳機。

“砰!”那“笤帚疙瘩”真的發出了震天動地的聲響,珊梅一愣,嚇了一跳,手槍丟在雪地上,嚷嚷起來:“這真是真槍,不是笤帚疙瘩,真槍,格格格……”

可這邊的胡大倫卻慘了。子彈不偏不倚正好穿過了他的右耳朵,血流如水。他捂著耳朵,倒在地上殺豬般地叫嚷:“她打中我了!我被打死了,我死了,她的笤帚疙瘩打中我了,唔唔唔……”

楊保洪被槍聲驚醒,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的手槍,不知什麼時候被這位露奶子的瘋女人拿過去,朝胡大倫開了一槍,還當做是笤帚疙瘩。他的腦袋“嗡”的一下,渾身嚇出冷汗,這一下完啦,全完啦。見胡大倫捂著耳朵在地上打滾,殺豬般地嚷嚷,從手指縫裏滲流出的血沾滿了他臉頰、脖頸、手臂,成了半個血人,楊保洪更是腿肚子發軟,不知所措地隻重複一句:“這一下完啦,出人命了,全完了……”當他的一個手下把珊梅丟扔的手槍趕緊揀起來,遞到他手上時,他不肯接過去,嘴裏說道:“這是凶器,我不要,這是凶器,我不要……”弄得手下不知怎麼辦才好,又不能扔了,叫這瘋女人再揀過去當笤帚疙瘩瞎掃一氣,那倒地的就不是一個胡大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