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盛腦袋幾乎貼地地趴在地上,覺得周圍安靜得有些不可思議。
在這漫長的時間空白裏,他聽不到站在自己旁邊的君王發出的任何聲響。甚至懷疑齊葳已經悄然地離開,隻是自己未曾發覺而已。
縱然事先已略有預想,卻未曾料到他的反應竟是如此蒼白而強烈的沉默。
而他並不敢抬頭,也不敢再多說一句話。
直到過了很久,在腰腹和脖頸的酸痛感已經深深嵌入筋骨的時候,孫盛才隱約聽到了齊葳的聲音。
卻並不是預想中的飽含壓迫和冷靜。
而是如同囈語般,朦朧而模糊。
“徐文遠呢?”聲音貼著耳膜傳來,孫盛聽到齊葳在問自己。
“回……回皇上,他……他……”
“站起來告訴朕!”孫盛正在吞吞吐吐之際,齊葳忽然又提高了聲音衝他吼道。
“是……”遵命站起身,被迫直視上麵前這雙眼,孫盛驚訝地發現它們竟有些微微泛紅。
“徐文遠哪兒去了?”齊葳死死的盯著他,重複了自己的問題。這雙眼此刻微閉著,其中湧動著寒光和怒意。
他的聲音有幾分顫抖,似乎因為在壓抑心內的某種情緒。
而孫盛的顫抖卻是似乎在彰顯身心的畏懼。他垂著頭,漸漸平複了情緒,卻不敢再次直視齊葳的眼睛。
“回皇上,丞相染上風寒,已於十五日前……不幸……”孫盛邊說邊放緩了語調,想表現得盡可能沉痛些。
“夠了!”齊葳背對著他,猛地開口打斷,但隨即聲音又軟了幾分,“你便是如此完成朕的交代?”
“皇上!”孫盛聽出了齊葳口中的責怪,急忙辯解,“丞相自囚居以來,日益疏於進食,加之身體本就欠佳,是以……臣雖心焦,但若丞相已生無所念,卻也是無能為力啊……”
孫盛彼時雖一口一個“死罪”,但此刻卻是急於為自己開脫。
他話音落下的時候發現齊葳已經抬腳走近了屋裏,便匆匆地跟上。
屋內陳設依然,隻是故人不再。
齊葳環顧四周,見窗邊木椅上空空如也,覺得心裏有種疼痛被拉扯得分外明顯。
走到床邊,指尖撫過雕花的鏤空,想起那一夜銷魂的種種。難道隻一月之別,竟成永訣?五指不覺加重了力道,忽聽得一聲脆響,手中的力道猛然落空,徒剩掌心裏些許殘破的木屑。
雕窗上一塊不規則的鏤空,顯得格外突兀。
浮生若夢,往事如煙,隻能僅僅地握住拳,仿佛還能在掌心裏留住什麼。
孫盛一直立在齊葳身後,望著這個王者高大挺拔但此刻卻微微抖動的背影,猜不透他內心所想。疑惑卻不能過問,驚詫卻不明原因,隻是靜靜地等待他的旨意。
終於,他聽到齊葳緩緩開口,聲音有些低啞:“他此刻身在何處?”
“回皇上,已安置在別宮,”頓了頓,還是問道,“皇上可要前去?”
“……不必了,”齊葳的聲音忽然變得疲憊而無力,“你……退下吧……”
“是。”退了幾步,又想起什麼,繼續道,“皇上……”
“何事?”
“丞相留下了文書幾卷,現置於幾案上,未曾挪動分毫。”
“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孫盛這才恭敬地拱手退出,掩藏在廣袖下的嘴角卻是泛起一個不易察覺的笑容。
待到門被小心掩上的時候,齊葳這才緩緩地轉過臉來。
他的麵色依舊平靜如常,甚至比往日看來更為冷峻肅穆。隻是在低眉看向幾案的一瞬間,一滴液體卻毫無征兆地從右眼眶滑落。
連自己都始料未及地,齊葳定定地看著這顆略帶溫度的液體,落在書卷上緩緩暈染開濃黑的墨跡,也不揮袖去擦拭,反而彎起嘴角笑了。
眯眼間,麵頰上卻有了更多溫熱滑過的觸覺,仿佛在眼眶裏蓄積已久,隻待契機湧出。仰起臉,嗤笑自己終究還是沒能拿捏好心中肆意湧動的那股情感。
微風吹在麵上,又很快冷卻了微弱的溫熱。
齊葳終於還是斂袖抹去了那些痕跡,仿佛他們不曾存在一樣。沉著麵色將目光移到幾案上的書卷,仿佛自己根本未曾動容。
書卷之上,“罪己”二字赫然映入眼簾。尤其是沾了自己淚滴的“罪”字,微微模糊的暈染開,分外奪目。
齊葳有幾分疑惑地翻開書卷,許久,卻忽然再一次笑了出來。
他想讓自己笑得豪邁些,卻自覺麵色裏滿是淒涼。
手中的罪己書中,徐文遠竟羅列了自己為相期間的種種“罪行”。
專權獨斷,目無君主。
多作無益,貪圖虛名。
德行不端,驕縱奢靡。
植樹朋黨,排擠忠良。
好大喜功,征伐無度。
玩忽職守,中飽私囊。
不忠不臣,意圖謀反。
齊葳掃視著這七條所謂的“罪狀”,冰冷的目光裏漸漸燃起火焰。最後,他猛地把書卷往桌上一摔,微微泛黃的紙張四散開來,在風裏淩亂的落了一地。
驚訝之餘,心裏是淩亂而繁雜的痛感,夾雜著憤怒,還有些許恨意,無法言喻。
他沒料到徐文遠竟會用這種方式,為自己的死再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