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麵前擺放著徐文遠留下來的《定國書》,上麵詳細地列出了後蜀今後奪取天下的計劃,目前朝中各勢力的分布及力量製衡,以及可待提拔和重用的人才。
這便是他每日在燈下奮筆疾書的成果。
為自己做到如此地步,叫齊葳如何不會認為他心中對自己有那麼一點點,哪怕隻是一點點的不一樣的情感?
隻是越這樣肯定,越無法放棄這樣的想法,反而讓自己越懊悔越痛苦。
為自己能平息政變樹立君威,不惜罪己自毀英名,為自己能平定四海千古留名,耗盡殘生手書《定國》。
若有如果,他隻需再等待自己十五日,便不會是這樣生死相隔的結果。隻需十五日,自己縱不惜一切代價,也會保他周全。
隻是沒有如果。
而今他魂歸身歿,自己身為一國之君,卻連查清他的死因都辦不到。
正如徐文遠定國書中所言,政變之後,朝中各勢力暫時失衡,速速平息,才是上策,縱然他明白趙東話指孫盛不無道理。孫盛和自己聯手發動政變,雖已得到丞相之位,但徐文遠在一天,他便無法高枕無憂。
借自己出宮之機,暗做手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卻隻能將此事按壓下來。孫盛出生門閥,身後朋黨數眾,不僅撼動不易,而且若在朝中掀起軒然大波,反而會給他國入侵以可乘之機。
到頭來,此事還隻能壓在自己心上,連一吐衷腸的人也沒有。
這是否就是一國之君所必須承受的?
刻意挑動嘴角笑了笑,事到如今也該學著如他一般冷靜從容吧。
隔日,金鑾殿上,群臣並立,趙東尖細的嗓音遠近回響。
“……罪臣為相十載,自恃才高。而今罷相,蒙聖恩命得苟且。獨居幽室月餘,回首往昔,不覺赧顏。罪臣於德於行,愧於皇恩之浩蕩,非一死無以為報。今立罪己七條,罪臣自知十載之罪遠非如此,但求後人共鑒,萬勿重蹈覆轍……”
“其一,專權獨斷,目無君主;其二,多作無益,貪圖虛名……其七,不忠不臣,意圖謀反……”
徐文遠的罪己詔一出,堂下立刻一片嘩然。沒有人會料到,他居然會自行承認甚至是羅織如此之重罪。明眼人都知道,這些罪名之於徐文遠,很多根本是無從談起。但這卻是他自己承認並手書的,旁人縱然疑惑縱然不平,卻也無法替他開脫。
一小段空白的時間後,趙東再次宣讀聖旨的聲音讓堂下迅速地安靜下來。
“……前相徐文遠雖重罪在身,然念其輔政有功,加之身歿,遂厚葬並追諡‘文忠’……”
“……後蜀功業,千秋萬世,‘相父’之稱,不用第二人……”
趙東邊念著,卻微微有些動容。
原本覺得皇上明知徐文遠之死有所蹊蹺而不查著實是冷漠之極,如今才明了他原是在用這種方式予以補償。
但斯人已去,如此彌補真的有用麼?
跟在皇上身邊數十年,許多事就算不被告知也能有所猜測。然而正是知道多了,皇上所承受的自己仿佛也能感同身受了。
雖然隻是皮毛,已然覺得沉重。
趙東念畢,合上詔書,不覺朝齊葳看了一眼。
隻見齊葳高座在龍椅之上,器宇軒昂,不怒自威。眉眼間隱隱透出傲然之色,黃袍明豔,其上龍紋呼之欲出。
帝王之姿,傲視天下之氣。
趙東隱隱歎了口氣,卻又隨即揚起嘴角。此情此景,若徐文遠若地下有知,也當瞑目了吧。
頓了頓,他又恭恭敬敬地拿出第三份詔書,朗聲宣讀。這是齊葳依照徐文遠《定國書》中給定的名單,連夜擬定的決意提拔的人才名單。
“……周秉才,拜鴻臚寺卿,賜黃金百兩;成峰,拜京畿提刑,賜良田五十畝;劉遵,拜吏部左侍郎,賜黃金百兩;張泯旭,拜大理寺承,賜白銀五百兩……”
齊葳端坐於堂上,不動聲色地聽著耳邊縈回的聲音,卻隱隱覺得有些恍惚。
自相遇伊始的一幕幕連綿不斷的浮現在腦海,曆曆在目,卻又恍然如夢。
末了,山重水複間,那人俊逸的身形逐漸清晰。
他低聲吟誦著四句詩——
富貴意難堪,榮華若等閑。誰憐身死後,埋骨作青山。
他一生尋求淡泊而不得,末了終是一語成讖,長眠於岷山腳下。而自己明了此事時卻為時已晚,已無機會除去他的“相父”之稱,當麵喚一聲他的名。
唯有把這“相父”之稱獨獨給他,容不得旁人半點沾染。
他雖離去,卻把更多交付給了自己,連同這一書《罪己》,一書《定國》,以及這沉甸甸的萬裏江山。
前路漫漫,隻是生死相隔,如今已再無人扶持。唯有踽踽獨行,將這天下穩穩地扛在肩頭。
如自己曾經渴求的一般,毫無束縛的,放手一搏。
直到終有一日,蕩平四海,君臨天下。
也正如那人所期望的一般。
虞美人
十年倉皇歸浮夢,生死無與共。庭花留影雁啼痕,誰人立盡斜陽、待歸人。
岷水迢迢千裏路,未知春歸處。相思隻慰酒一尊,憑此青山碧水、祭君魂。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