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我們所說的“自我”是什麼
我們生活中的每一時刻都有體驗在進行著。我們看,聽,聞,嚐,觸摸,思考。我們可以高興,生氣,恐懼,疲勞,困惑,感興趣,處於煩惱的自我意識(agonizingly self‐conscious)中,或者專注於某一追求。我能感覺到我正被我自己的情緒控製著,別人的表揚讓我覺得更有價值,失敗讓我覺得自己被打垮了。這個出現又消失,看起來如此恒常卻又如此脆弱、如此熟悉卻又如此飄忽的自我,這個自我-中心(ego‐center)是什麼呢?
我們陷於一種矛盾狀態。一方麵,即使隻是草草地留意一下經驗,我們也能發現:我們的經驗總是變化不定,而且始終依賴於一種具體的情境。要成為人——實際上要活著,就總是要處於一種情境,一個背景,一個世界。
我們不會經驗到任何永恒的、獨立於這些情境的東西。然而,我們中的大多數都相信我們的同一性(identities):我們有人格、記憶和回憶,我們有計劃和期待,所有這些似乎都凝結在一種連貫的視點中,凝結於一個中心,由此我們麵向世界,立基於其上。如果不是植根於一個單獨的、獨立的、真實存在的自我,這樣的視點怎麼可能存在呢?
這個問題是本書所論及的一切事物的交彙點:認知科學、哲學和正念/覺知的靜心傳統。我們希望提出一個徹底的主張:人類曆史上所有的反思傳統——哲學、科學、精神分析學、宗教、靜心(meditation)——都已經挑戰了這種樸素的自我感。從未有一種傳統宣稱在經驗世界中發現了一個獨立的、穩固的,或者單一的自我。讓我們援引大衛·休謨的名言:“對我而言,當我親熟地進入我所謂的我自己(myself)的時候,總是碰到一些這樣或那樣的知覺,如冷或熱、明或暗、愛或恨、痛苦或喜悅。任何時候,沒有知覺我就把握不到我自己,而且除了知覺也觀察不到任何東西。”這種洞見直接與我們從未止息的自我感相矛盾。
正是這種矛盾,這種反思的結論與經驗之間的不可通約性,驅使我們開始本書的探討。我們認為許多非西方(甚至是沉思的(contemplative))傳統和所有西方傳統,在對待這個矛盾時避而遠之,拒絕考慮它,采取一種可以二者取一的回避(a withdrawal that can take one of twoforms)。通常的方式就是幹脆忽視它。例如,當休謨在研究中反思時,他無從發現自我,他就選擇回避並沉迷於西洋雙陸棋遊戲,讓自己安然於生活與反思的分裂。
讓·保羅·薩特通過說我們“注定了”要相信自我,也表達了這一觀點。第二種策略是假設一個經驗無法觸及的先驗自我,比如奧義書(Upanishads)中的靈魂(atman)和康德的先驗的自我(the transcendental ego)。(當然,非沉思傳統甚至沒有注意到這個矛盾——例如心理學中的自我概念理論(self‐concept theory))我們所知的主要或許唯一直麵這個矛盾並且長久以來研究這個矛盾的傳統來自於正念/覺知靜心修行。
我們已經將正念/覺知修行描述為一種逐漸發展的能力,這種能力不僅能在正式的靜心中,而且也能在日常生活的經驗中呈現人的心智和身體。
通常,當知覺、思想、感覺、欲望、恐懼和其他種類的心智內容就像貓兒在咬自己的尾巴那樣無止境地互相追逐時,那些靜心的初學者會驚愕於他們心智活動的紛亂。當靜心者增強了正念/覺知的穩定性的時候,他們會經曆這樣一些時期,這時他們不會總是(用傳統的意象來說)被吸進漩渦或者從馬背上摔下來,他們開始洞察心智在被經驗到的時候到底是什麼樣子。他們注意到經驗是無常(impermanent)的。這不僅僅是所有人都異常熟悉的樹葉飄落、少女凋零和國王被遺忘之類的無常,而是個人心智自身活動的無所不在的無常。每時每刻,新的經驗生起又消逝,就好像是瞬間生滅的心智事件(mental occurrences)變遷的急流。而且這個變遷除了包含知覺還包含知覺者。正如休謨所注意到的,沒有一個始終保持不變的接受經驗的經驗者(experiencer),沒有一個為經驗立足的平台。這個真實的無家園的體驗被稱為無我。每時每刻,靜心者看到心智正在擺脫其無常感和缺乏自我感;看到心智在執著於經驗,仿佛它們是永恒的;看到心智在評論經驗,好像有一個始終如一的知覺者在評論一樣;看到它正尋求任何打斷正念的心智娛樂(mental entertainment),然後不安地轉向心智的下一個專注點;所有這些都伴隨著一種不斷地掙紮的感覺。這種彌漫於經驗的不安、執著、焦慮以及不滿的潛流被稱為苦(Dukkha),通常譯為suffering。當心智力圖避免它天生的無常和缺乏自我時,苦便自然地生起並成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