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堂花醉三千客,一宵行遍四十州。”
嘴裏咕噥著改編自唐朝貫休和尚名句的歪詩,王遙牽著青袍道士光滑溫潤的手掌,隨著他款款而行的輕履步伐,朝遠方的隆興府迤邐而去。
目光所及之處,隆興府那氣勢雄渾的厚重青石城垣已然出現在了湛藍天幕下的遠方。次第排列的凹凸牆垛在暖暖的春日斜照下,就恰似一線綿延起伏的矮山低巒。
這是王遙自來到南宋以來,第一次見到真正南宋的通都大邑。可此時此刻,他卻實在提不起什麼興致來。
無論是誰,在天上馬不停蹄的飛了整整一夜之後,都不可能還提得起什麼興致的。更何況那馭風而行,淩空蹈虛的感覺,雖乍一試來,真是心曠神怡,飄飄欲仙,可倘若連著飛上七八個時辰,隻看著那腳下無邊蒼茫的浩然大地,便足已讓人頭暈目眩,胸悶欲嘔了。
斜乜了一眼身旁那襲仍片塵不染,悠然自得的青色道袍,王遙心裏不由微微發苦,自己的這個師父,竟然仿佛是個瘋子!
自新昌城以東,飛霞山、百丈嶺、始豐山、峨峰山、麻姑山、軍山、軍陽山、白嶽山、延嶺山、天目山、敬亭山……無論大小,不分高低,任意遠近,幾乎但凡是個山勢,這道士便要帶著王遙前去一觀。而每回也無甚動靜,隻是佇足於黑暗的夜空中,俯視腳下的各色山脊幾眼,閉目半晌,掐指片刻,便拉著王遙又走。
之前王遙尚在那體悟天心後的失神之中,隨遇而安,一拉就走,可等到意識漸漸清醒過來之後,就有些抵擋不住道士的這般窮折騰了。其時王遙身上是衣冠不整,劈頭散發,全身上下,除了夜間披在身上的那件月白短襟掛子,便隻有內裏穿的褻衣褻褲了。
毫無疑問,在這古代,他這便算得上是裸奔。
而王遙無疑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硬是拉著他那位絲毫沒覺得有什麼別扭之處的師父,在一處山麓腳下的農戶裏偷了一件青色短衫和一條灰撲撲的褲子。又將那長了寸許的褲腳扯去,當作條絲絛束了亂發。這才沒有繼續丟羞露醜。而這一大一小,一個是視塵規俗矩為無物的天道中人,一個是道德觀念本就淡薄的人小鬼大之徒。於是在拿了人家晾在院子裏的衣裳之後,這兩人竟然連銅子也沒留下一枚,便徑自有揚長而去。
之後便輾轉千裏。
其間王遙詢問過那道士,這麼個走馬觀花,稍停又走的逛法,也不像是在遍訪名山大川,尋仙覓道啊,可究竟是為了個什麼?可每次那道士都淡淡瞥他一眼之後,搖首不語。
終於,當晨曦微露,兩人已將那幾近方圓數千裏之內的山巒丘陵都尋了個遍之後,道士輕輕歎了口氣,便又帶著他直上九霄,踏雲回到了江南西路,往這隆興府飛來。
其時天色已然大亮,通往隆興府的官道上也是人煙漸多,於是二人便尋了個偏僻的丘陵背陰之處,落了下來,踏上官道,攜手往那隆興府方向慢慢步行而去。
“師父,咱們這是要進城去吧?”王遙望著遠方那高聳寬大的青石城牆,輕聲問道。
許是因為馬不停蹄的連夜飛行,青衣道士雖說此刻仍身形筆直,卓爾不群,可清臒臉龐上似乎也隱隱有了些許倦意,不若之前那般令人難以直視,而是呈一種晶瑩純白的玉色。
聽了王遙問話,他便微微頷首道:“不錯。”
“呼,終於可以休息了。”王遙聞言頓時長長出了口氣,“也不知這隆興府裏的客棧環境如何,我還沒住過呢。”
道士聞言長眉輕蹙,捋著頜下柳須,緩緩道:“客棧?為何要去客棧?我等遵循天道之人應餐白露,枕風霞,伴自然,又如何能去那五穀之所,濁氣彙聚之地?”
而後隻聽道士又道:“為師便是為了避免沾染上這凡塵中的俗念穢氣,五十餘年來皆未曾下山。嘿,卻是沒想到,這世上的俗人竟是越來越多,戾氣也是越來越重,真是汙濁不堪。”
五十餘年未曾下山?王遙聞言不由怔怔的側頭看向道士,這未免也太誇張了吧?
而道士也用那雙通徹人心的細長鳳目瞅了他一眼,緩緩道:“靈機,你此番失了記憶,卻也於陰差陽錯之下,修成通玄洞微之體,靈根深重,悟性大開,成就了一段福緣。不過,福禍相倚,由此一來,你日後必定會有諸多塵緣纏身。還須記得,為學日益,為道日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切勿讓凡塵沾染你的本心才是。”
王遙恭恭謹謹的應了聲是,旋即不免泛起幾分好奇來,於是問道:“師父,你既然五十餘年都未曾下山,那怎麼徒兒又是如何拜在你門下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