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西部旅行的時候,在一所鄉村中學裏呆了許久。當裹著軍綠棉大衣的校長通過談話得知我是一位城裏的文化工作者時,興奮地眼冒金光。

他啪嗒啪嗒地抽著旱煙,頓了一會兒,吞吞吐吐地說:“李老師,你看…你看…能不能給山裏的孩子…嗯,就是上幾節課……”

第二天,我在寒風嗖嗖的教室裏給陌生的孩子們上了第一堂課,外麵的世界。

坑坑窪窪的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寫著一排字,“歡迎城裏作家李老師到此講課”。教室裏坐滿了灰頭土臉的孩子。木工房的老頭來了,校長來了,有的學生家長也來了,一群人,恭恭敬敬地站在教室後麵。

沒有電視機,沒有投影儀,更沒有電腦。因此,我的解說變得越來越蒼白。為了讓孩子們更清楚地了解外麵的世界,課至中途,我拉開搖晃的木門,呼哧呼哧地朝我的小屋跑去。

當我抱著相機和DV重新回到教室的時候,孩子們都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老師,老師,那是什麼?”

我把相機和DV都打開了,並告訴他們,如何查看下一張照片,如何播放下一段錄像。

“安靜!安靜!現在我把相機和DV都發下去,大家不要爭,不要吵。記住,每人三十秒,看完就趕緊向後傳!”

我剛把相機和DV遞到前排學生的手裏,教室裏就炸開了鍋。學生們從課桌上跳過來,從過道裏跑出來,肩擠著肩,頭挨著頭,把相機和DV團團圍在了中間。

校長知道這兩樣東西都不是便宜貨,因此,緊張得不行。我還沒開口,他就扯著嗓門喊開了:“秩序!秩序!拿東西的同學注意了,千萬要小心,別給弄壞了!”

我微笑著擺擺手,示意校長不要阻攔他們。我知道,此刻的孩子們聽不到半點聲音。他們正沉醉在新奇的世界裏。那是我一路走來的風景,一路拍下的城市。

對著光亮的屏幕,他們時不時發出一陣陣呼聲。那是他們從來都沒有看過的世界,有璀璨奪目的聚光燈,有參天林立的高樓,有寬闊舒展的柏油路,也有車水馬龍的立交橋。

“讓我按一下!讓我按一下!”播著錄像的DV在孩子們的小手裏傳來傳去。

DV落地的聲音,像尖銳的利刃,迫使孩子們瞬間安靜。他們看看被摔成兩塊的DV,一動不動,滿臉驚惶地瞅著我。

校長怒了,上前就給失手甩出DV的孩子一巴掌。十五歲的小男孩,在冬日的教室裏,簌簌地落起淚來。

我上前撿起DV,故作從容地說:“哎,小事兒,以前經常這樣呢!要是有強力膠的話,我馬上就可以把它修好。沒事兒,沒事兒!”

那個被打的孩子,整整一個早上都沒說話。

下午,我和校長說了很多很多,其中有一部分是關於教育的。我把那些先進的教育理念告訴他,無非是想讓他明白,責打和怒罵這種傳統的錯誤方式,根本改變不了孩子的命運。

第二天,校長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就私自趕著馬車把我的DV帶去了鎮裏。寒風大雪,迷蒙的山路,像一條條蜿蜒的河流。

第四天,他終於回來了。頂著青灰色的大氈帽,搖搖晃晃地坐在馬車上。

“李老師,真是對不起,我把鎮上都跑遍了,還是修不好這個東西……”他一麵神情沮喪地說著,一麵從懷裏捧出熱乎乎的DV。

山裏的土郎中說,校長因為長途跋涉,體力不支,感染了風寒。我領著孩子們去看他的時候,他正滿頭大汗地躺在床上呻吟。

他伸手摸了摸那天被他打過的那個小男孩:“小虎,恨我不?”

隻是一句話,小虎就哭了。

起初,我不明白小虎為什麼要哭。後來,有個臉頰泛著高原紅的小姑娘告訴我,虎子的爹很早以前就死了,孤兒寡母,相依為命。每年開春播種,金秋收成,都是校長帶著村裏的幾條漢子前去操持那幾畝薄地。他們家的玉米是校長用馬車馱到鎮上叫賣的,他們家的雞蛋是校長掏錢買的,他的學費,是校長給墊上一半的……十五歲的小虎,手心裏全是老繭,手背上全是凍瘡。他可以頂住嚴寒酷暑,可以頂住刀刺蛇咬,卻無法頂住這深情的一問。

小虎怎麼會恨他呢?在小虎心裏,他也許就是一位慈祥而又嚴肅的父親。

校長躺在床上,見氣氛太過沉悶,便打趣地說:“孩子們,要是我哪天不行了,你們可得好好讀書啊,再怎麼說,也要帶我去外麵的世界看看嘛!”

離別那天,校長非得用馬車把我送到鎮上。很多孩子都哭了。校長站在馬車上,揮著鞭子說:“傻娃子們,哭什麼?好好讀書,等長大了就可以去城裏看李老師了嘛!”

“嗯,去城裏,到時候帶上校長一起去!”小虎站在人群前麵說。

“好,帶上我,帶上我……”校長一麵嘀咕,一麵回過身來狠狠地把鞭子朝馬背上揮去。馬兒嘶鳴,馬兒狂跑。漫漫的黃沙裏,我隱約看到,有兩股幽幽的清泉從校長的臉上慢慢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