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心中傷痕累累的初戀(1 / 1)

我曾教過這麼一個性情怪僻而又乖張的男孩。他的成績平平,但惡作劇的思維卻無人能及。他能把全班的壞同學聯合在一塊,一同上課,一同下課,一同在外語老師的課堂上呼呼大睡,還美其名曰,那是愛國。

為了能穩住升學率,我曾因屢教無效,暴怒異常,先後三次將他遣送回家。他的父母從小鎮的集市上匆匆趕來,顧不得換去油漬斑斑的衣服,立在書聲琅琅的門外,默默候我多時。我的鐵石心腸,常常被這樣的景狀所感動。這樣的父母,讓我在無形中有一種責任,有一種使命,甚至,有一種深深的愧疚。倘若,我不把他們的孩子教育成才,報效社會,如何對得起他們這一雙雙卑微而又恭敬的眼睛?

他的父母每來一次,他都會消停許久。這一點,讓我暗暗對他有些改觀。我相信,在他的心靈深處,一樣潛藏著濃烈的父母之愛。於是,我便希望通過這一渠道,來漸然改變他對人生的態度。

我曉之以情,動之以義,從他的此時處境,說到社會的現狀,再說到他父母多年後的未來。那些日子,我隔三差五便要在他身上花些工夫,幾乎把嘴皮說破,才稍微有點成效。

譬如,他再不會帶領班上的壞同學和外語老師作對,即便他從不聽講;也不會於起立時,在前排女生的凳子上放一個去了果皮的橘子;更不會用青綠的火苗,無緣無故地把人家的頭發燒去大半,還得令別人管他叫“美發師”……

他的態度在一天天好轉,班上的女生,也和他逐漸熟絡起來。顯然,他為自己的改變感到欣喜,並對我報以感激。要不,他不會為我買來一本厚厚的工作薄,將我課上所講的內容,全部謄抄下來。我對他的改變欣喜至極,雖然我知道,以他現在的成績,幾乎不可能越過中考的木橋,但我還是尤為愉悅。

臨近中考的那段時日,他恍然變得煩悶異常。他不再日日將微笑掛於臉上,也不在我的課上掏出那本熟悉的工作薄。我失落,傷懷,卻心知肚明。已到這個火燒眉山的危難時刻,他的名字依舊還在中下遊徘徊,豈能不知自身命運何為?

我再不去勸阻他對著窗外的流雲發呆。對於結局已定的事,我們總會變得坦然而又淡定。我希望,他能從那些變幻的雲層中,找到自己今後人生的歸宿。而我,也必須將更多的精力分配到那些有望決勝中考的孩子身上。

一個黑雲沉沉的上午,我都在準備臨考前的準備工作。再過半月,這些在我眼中歡蹦了三年的孩子,就要奔赴自己人生的第一個戰場。我站在高高的講台上,看著天真而又心懷忐忑的他們,忽然失語。

孩子們無不注視著我,眼神中卷滿了熱淚和感激。我側頭探尋窗邊的他,竟發現他在一麵竊笑著,又一麵沙沙地寫字。課桌上,放著幾個厚厚的本子,將他正在書寫的那頁彩紙遮蓋了大半。直覺告訴我,他一定在做不得人知的壞事。

我一個箭步上前,在一片驚愕和呼聲中,搶走了他手下的那頁紙,怒目凶光地注視著他。我以為,他會怯懦,他會低頭,會一動不動。竟不曾料到,他恍然站起身來,攤開右手,要我將那張紙片交還給他。

他的眼神中有潛藏的憤怒,羞澀,和不安。我真沒想到,自己的良苦用心,在離別的時刻,會換來他此等的漠視和張狂。我不但不曾把紙條還給他,還當麵將紙條攤開,細細查看。

頓時,怒火中燒。我真不曾想到,在麵對人生抉擇的時候,他所寫下的,不是豪言壯語,不是離別之言,而是一封熾熱拳拳的情書!

我將這封未完成的少年情書,嗬斥著在垃圾桶上空撕成了碎片。他細致的,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雙手在紙片間交替,扯割,急速而又冰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奔流的熱淚。他努力地側過頭,將臉貼向窗戶。

我不曾想過,自己這一個粗暴的行動,會讓他瞬間大變。他的活潑,好動,大方,在一夜間消失得無蹤無影。他不再與女生說話,性格變得內向而又孤僻。

如我所料,他不曾越過中考的獨木橋。幾經周折,隻得跟隨自己的父母,在嘈雜的菜市場上辟一攤派,勉強度日。我時常聽到昔日的任課說起,他現在的艱難處境。而我,那麼多年,都不曾有勇氣踏進那條幽暗的菜場小路。

對他,我心中除了無邊的愧疚之外,更有著難以相對的羞赧。當年,我如果是以一種極為溫和的態度來引導他,走出那段少年必經的困惑,他即使名落孫山,也不至從此對生活喪失信心,舉步維艱。

我的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在摧毀他心間那朵此生不忘的初戀之花的同時,也在將自己那份常以為傲的人文情懷,毫不留情地摒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