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時,我曾有五個最好的夥伴。我們六人彼此形影不離,情似同胞兄弟。逃課一起,吃飯一起,放學一起,就連早戀的時間都是那麼默契。
興許是方言的緣故,我們彼此都喜歡稱自己為“老子”。“嘿,你小子去哪兒了?老子找了你一個下午都沒找著。”“你再說那女生,老子跟你拚了!”“喂,把你那本小說給老子看一下。”
我們似乎都想不起來,是從何時染上了這樣的惡習。雖然各自覺得這樣的稱謂方式不太好,但彼此都不介意。偶然不想再說了,不願再犯這樣的毛病,恭恭敬敬地自稱“我”。可隻要有人提起“老子”這兩個字,就總覺得自己不回,便要失了便宜。於是,前功盡棄,又回到從前。久而久之,索性都不去理會,就這麼互相咒罵著,開心著吧。
年少時的友誼永遠是那麼純粹。我們可以不顧及對方的身份,家庭背景,住址,甚至,不顧及他的過去和名字。
三年高中時候,因為他們的緣故,過得不但飛快而且甜蜜異常。離別時,我們緊緊地抱在一起,彷佛隻要鬆開,就會有其中一人被涼風帶去。
村裏有一種習俗,名叫吃“兄弟飯”。意思是說,你和哪個男生玩得比較好,覺得他可以做你的兄弟,那麼就挑一個黃道吉日,請他到家中來,吃一次你父母聯合親手做的飯。這樣,你們的友誼機會如同兄弟血脈一般,永世不改。
我們渴望能將這樣的友誼延續下去。至少,有生之年,不再更變。於是,紛紛提議,在離別前到各自家中吃一次兄弟飯。
我請母親挑了日子,特意從隔壁鄰居家中借了桌椅,靜待他們五人到來。這是第一次兄弟飯,母親細細審視了他們幾個人,說了許多感謝的話。最後還叮囑他們,吃了這頓飯以後,你們便是兄弟了,以後要互相照顧,互相體諒,切不可魯莽行事,多生事端。
我們端著碗,靜靜地聽著,想著幾月後的終須一別,忽然淚流滿麵。母親見我們傷懷,哄騙我們說,吃兄弟飯的時候可不能哭,一哭,這情義就淡了。我們隻好強忍住淚水。
那頓兄弟飯之後,我們更懂得珍惜彼此了。彷佛,對方就真是自己的的兄弟一樣。
我的兄弟飯之後,依次該輪到他們五個人挑選日子。那些天,我們過得很開心,也很彷徨。五個兄弟,就我一人考上了大學。其他五人,正在謀劃著如何南下打工。生活的艱辛迫使我們要迅速長大,要麵對人生和一些不得已的責任。
每吃一頓兄弟飯,我們就禁不住流一次淚。按理來說,我們應該吃足六頓飯。可事實上,我們六人的兄弟飯,到第四次的時候就無故中斷了。
那位皮膚黝黑,清瘦的兄弟,直到今日都不曾請我們去他家裏吃過一頓兄弟飯。每次問他為何不請我們吃兄弟飯時,他也是支支吾吾。我們無不以為,他對我們六人之間的感情不以為然。於是,漸漸便淡漠了他。我北上念書時,其他四人皆前來相送,惟獨他躲在家中。
由此,我們更加堅定了欲拋他出局的信念。
事實上,幾年以後,我們還不曾拋卻,各自的友誼就已經清淡得隻剩回憶。偶爾在村口的小路上碰到,也僅是深情地對望幾眼,寒暄幾句。
他們已被生活的苦難壓迫得抬不起頭。或許,衣衫襤褸的他們,已無法心無旁騖地與西裝革履的我坐到一起。再度談天說地。
後來無意間走到田野中,竟看到當年那個皮膚黝黑,清瘦的兄弟,在廣袤的碧綠間播種芽苗。我一眼認出了他,懷著忐忑而又激動的心情前去探望。
他和他的母親一道辛勤勞作。我挽起褲腿,一麵下田幫忙,一麵微笑著問:“小子,怎麼不叫伯父一起來幫忙呢?”
殊不料,她的母親竟然告訴我:“哪有什麼伯父?他爸都死了好多年了。”我們一直沉默。直到最後別離,也不曾說過一句話。
我忽然明白當年他不請吃兄弟飯的緣故。父母聯合同做一頓飯,這個極為簡單的條件對於那時的他來說,無非等同於幻想。
當年的友誼,當年的“老子,”當年的兄弟飯。我們以為,是給了彼此一生中最為甜美的青春回憶。卻不知,有那麼一個兄弟,正在被這些絢爛的過去執意傷害。並且,一傷便是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