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第五次在她的作業本上憤然留筆:“請用鋼筆寫字!”
她是班裏的學生,念五年級。矮小,瘦弱,怯懦不堪。很多次,我真想在分發作業的同時,當著眾人的麵,狠狠地批評她,告誡她,此刻,已改用鋼筆寫字。但又怕,這一個小小的舉措,會刺傷她敏感而又脆弱的心靈。因此,隻好每每作罷,悄悄地在那篇被鉛筆抹蓋的紙頁上,寫下我要說的話。
她沒有一次照做。一如既往地用鉛筆打發著布置的作業。我不明白,為何在她文靜純真的背後,深藏著那麼讓人不可捉摸的倔強。
當我在她的作文本上再次寫下那句老生常談的話時,我決定,對她進行點名批評。於是,那個陽光遍撒的午後,便有了這樣一個讓人倍覺心酸的場景——我一麵踱著步子解析優秀作文的詞句,一麵時不時地用餘光安撫在角落裏默默流淚的她。
她開始躲我,麵色倉惶地,神行狼狽地,像春花躲秋風一般,硬生生地要遠隔一整個炎炎夏季。譬如,我明明見她在那頭的路口獨自朝我迎來走來,卻會在猛一個不經意的時刻裏,恍然丟失了她的蹤影;明明見她在球場呼哧呼哧地拍著籃球,卻會在旁人寒暄過後的視野中,惟剩一個籃球在空蕩蕩的地方跳躍;明明見她在廁所的出口耷拉著腦袋洗手,卻在驚鴻一瞥之後,再度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我並未從她的躲藏中找到一位老師該有的威嚴。相反,我內心有了一股悲咽的洪流,隨她的日漸成熟的躲藏而越發奔騰,直至波瀾壯闊。
黃昏後的校園裏,多了幾分靜謐與清冷。我獨自在窗明幾淨的走廊上散步,猜想到底該如何化解她心中的驚恐與不安。
透過窗簾間的縫隙,我能看到,她和她的同桌正喃喃地說些什麼。那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小男孩,家境頗為拮據,經學校減免過的學費都得拖上幾個月才能勉強繳清。
我心懷期待地看著他們在空曠的教室裏竊竊私語。真怕他們那片刻的嬉笑裏,有我的名字。正當我預備推門而入時,一幅永生難忘的畫麵瞬間雕刻在了我的腦海裏。
她滿目感激地合起手中鋼筆,微笑著說了聲謝謝。他把書包攤開,接過那支破舊的鋼筆,輕輕地將它擱置內裏,那神色,如同手捧至寶一般。臨行前,他略帶豪情地說了一句:“放心吧,這次你是用鋼筆寫的,老師不會再批評你了!”
金色的餘暉透過愈漸寬大的縫隙,絲絲縷縷地交織在他們臉上。在那一場童真的友誼裏,我無法找到自己該切入的籍口,隻得暗自逃離。第二天,在寬敞的辦公桌上,我看到他倆緊緊挨在一起的作業。同樣的本子,同樣的筆色,同樣的日期。
市裏舉辦長途賽跑的時候,他奮不顧身的報了名。接著,他毫無懸念地成為了代表學校進市裏參賽的選手。
五千米的路程,對於台下這幫稚氣未退的孩子來說,的確是一場艱難的耐力戰。他在人群中穿梭,呐喊,堅持不懈。我和看台上的老師們一起,情不自禁地為他加油,鼓掌歡呼。他如一支離弦的箭,在臨近終點的時刻裏,一發不可收拾。
驚人的一幕終於出現了。他愣愣地站在終點線附件的跑道上,看著後來的選手們牙關緊咬,奮力衝刺。人群中一片嘩然。沒有人明白,在冠軍唾手可得的緊要關頭,他為何選擇了止步。
當有兩人陸續衝過終點線後,他才狂喜高呼著奔向領獎台。毫無疑問,他受到了又是一例,最嚴厲的批評。要知道,他所代表的一所學校,而不僅僅是一個人。他的無人可解的行為,已經漠然辜負了所有隨行老師的希望。
那是我第一次對他怒吼斥責,我以為,他是想用特例獨行的方式來博得眾人的注視的目光。
“你明明能跑第一,你為什麼要在終點前停下來?!你知不知道這是整個學校的榮譽?”我一遍遍地責問,讓他頃刻間淚流滿麵。
“老師…第一名和第二名的獎品都不是一支鋼筆!我…我隻要一支鋼筆。這樣,我的同桌就不會再煩惱,也不會因為用鉛筆寫作業而受到批評了……”他嗚嗚的悲鳴,盡訴了他在一路奔跑中所受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