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倪幾乎沒有朋友。別說朋友了,偌大的上海市裏,跟她有往來的人,也就兩個。這跟人們對她的普遍認識大相徑庭。這個“人們”,特指那些跟安倪一樣搞寫作的人。至於它的數量,安倪是難以搞清的。寫作這個圈子,表麵看清清朗朗,實質水深得很,就拿身份來說——很多人都有別的社會身份,他想說自己不是作家的時候就不是,想說是的時候,又是了。超級飄忽。人就跟錢一樣,錢要流通了才能實現價值最大化,人得飄忽了才更強悍。所以那些關於安倪是文壇交際花的傳說,始作俑者是誰,都有誰參與了這種謠言的傳播、擴散和升級,甚至是不是有某人在數年如一日、持之以恒地搗安倪的鬼,都隻能是本糊塗的賬。隻能說,安倪不善於經營自己的文壇生命,要不然她怎麼會落得這樣的聲名呢?她腦子又不是不好使,情商也未必比別人低。有的謠言離譜得很呢,說安倪剛一出道就被某個文壇大鱷承包了,中途還被轉包過,轉了好幾手。看看!她都快成黃金地段的地皮了。嚇!這些、那些詭異的人。不過,與安倪的文壇身份對應的“人們”,數量再模糊,也隻能是個不成氣候的數字——安倪名氣不大,也就是圈子裏麵那些更小的圈子裏有人知道並願意對她津津樂道而已。她寫的那些破玩意兒,沒法讓她聲名顯赫。“破玩意兒”——這是本地跟安倪有交往的二人之一,那個筆名為意米的女孩的口頭禪。
意米把任何能看到的國內當代文學作品,都喊作“破玩意兒”。她是個現當代文學專業的在讀研究生,這樣喊雖然不足以讓人對她刮目相看,但至少可以杜絕人們把她當成蠢蛋。其實她不怎麼看當代文學作品的。更過分的是,她連名著都不怎麼看,但這並不妨礙她對名著的作者和散落其間的外國人名如數家珍——她經常看名著介紹、名著點評。要實現攻擊或標榜的目的,往往知道這些介紹,差不多就夠了。在安倪眼裏,以攻擊抵製被攻擊的人都挺可愛的。他們就那麼一招啊,簡單。不像有些人,成天不動聲色,你就搞不清楚他掌握多少絕招。但是往往像意米這樣喜歡充當急先鋒的人,最招人煩、讓人恨。原因是有寬容心的人太少了。其實吧,人的心胸裏隻要能盛住寬容這廝,就天下無敵了。要想永立人世的潮頭,你要麼變得夠奸詐,要麼懂得寬容。奸詐太博大、精深,鑽研此道的人太多,安倪自問在這個方向上無力成為一代宗師,隻好委身於寬容。這道兒不擠,門庭冷落,她旱澇保收,挺好的。說來說去,安倪能與意米交往,依賴於寬容。安倪得把那顆堅硬的心奮力撕開一個小口子,勉為其難地把寬容嵌進去,他們的交往才得以成立。隻要它不往下掉,交往的態勢就穩得住。哪天它滑脫了,就是他們的絕交之日。
構成安倪交際圈的那另外二分之一,有個怪姓:銀。安倪因為小了五歲,就叫她銀姐。可是她偏要叫安倪舅媽。她的理由很無厘頭:她貴州老家曾經的舅媽姓倪。安倪當麵修正過她幾次,她矢誌不改口,於是就這麼著了。愛怎麼叫怎麼叫吧,安倪最煩打嘴仗。說白了,銀女人是在哄安倪開心。這她們都清楚。就跟說相聲一樣,有愛唱的,再有願意和的,就一拍即合了,大家都不失去什麼,還得到了膚淺的愉悅,雙贏,挺好。可是銀女人幹嗎那麼抬舉安倪?希冀唄!她認為安倪能成為她進入文壇的一個突破口。挺讓人欷歔的,這個叫銀淑蓮的女人。她離異,單身,社會上剛有下崗這詞她就失去了誤以為會伴她一生的鐵飯碗。她開過餐館,擺過地攤,還被勞務輸出到日本過,有陣子她賺到一筆錢,卻因為炒股蝕了本。1999年秋天這一時段,正值她領受新一輪淪落的人生低潮期。也不知道她哪來那麼大的野心,有一天,她發現自己經曆跌宕,又兼略有文采,沒準能靠寫作另辟生存蹊徑,就決定去搞搞寫作看看。在網上一個文學論壇,銀淑蓮撞見了整天無所事事在那兒瞎逛的安倪,她以為安倪很有名,跟撿著通行證似的,就纏上安倪了。她天天在網上跟安倪的貼,極盡奉承。安倪沒怎麼深思,就把手機號給了她,從此銀淑蓮就開始單方麵熱線聯絡安倪。安倪有點煩她,真的煩,她倆不是一條道上的,但是,她又無法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