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再生(2)(1 / 3)

有什麼辦法呢?誰叫安倪那麼淡漠,誰跟她伸出友情的橄欖枝,她都懶於伸手。她長得好,還從不在人前發脾氣,得到友情的機會其實很多。但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喜愛,最開初其實是特別容易熄火的。叫你主動一次兩次,興許沒啥問題,次數多了,對方還那個無動於衷的死樣子,往往就隻能作罷。所以安倪很難交到朋友。一般人誰會把自己降到那麼低下的地步,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敲你這扇緊閉不開的門?你又不是金礦,不是王母娘娘。銀淑蓮對安倪來說,太珍貴了。安倪再煩她,也抵擋不了她。誰叫安倪是人呢。跟人交流,是人無法抗拒的天性。安倪啊,安倪。看情形能與安倪交往下去的,隻有天敵。銀淑蓮是,意米也是啊,一個樣子的。意米也是個會持之以恒找安倪的人,她隔三岔五就會冷不丁地給安倪打電話,“破玩意兒天”“破玩意兒地”地罵東罵西,盡管安倪也常常是被她攪亂了心神,但還是接納了她。

那木也是。要不是他堅定不移地頻頻出現在安倪麵前,她怎會跟他好?怎麼說他都不是安倪的理想伴侶。他們差得太多、太遠了。再說他不但是個有婚姻牽絆的人,還是個卡車司機。這職業,怎麼說都太體力了,與安倪純度極高的腦力人生太不協調。她講什麼,他都聽不懂。他講什麼,她也不愛聽。可是這個如今奔波在上海與青島之間的貨車司機就有一招,安倪怎麼都招架不住:就算安倪罵他,唾他,他都不惱,臨到他的車開到上海那天,他依舊去敲她的門。他又有一身好肉,是任何女人碰了都舍不得丟的那類男人。就是說,僅就身體而言,這人挺性感的。所以安倪隻好視這個與她根本沒共同語言可言的男人為短期伴侶了。短期,一定要短期。安倪知道自己雖然無法抗拒一個人過分持久的逼入,但終究,她是個聰明的人。還有,她有足夠的依據相信自己可以和那木短期,因為過往這些年來,她跟為數不多的男人都隻是短期過,從未長期。既然她天生有短期的趨勢,她就不用怕那木,接納便是,順便也從這人身上獲得點消費的愉悅,挺好的。

這就是安倪與啞鼓認識時她生活的基本結構:有兩個姑且可以稱之為女友的女性和一個與她半同居的男人。看看這個危機四伏的結構——呶!她有病。她確信自己有病:極度自閉,對世人、世事淡漠到幾近於零度;該抗拒的抗拒不了,不該抗拒的拒之門外;還有長期獨居導致的孤獨感引發的諸多心靈恐慌……但是安倪知道,截至認識啞鼓為止,她的生活仍然是可控的。她還能夠在自己的心理隱疾與詭異的生活之間找到平衡點,擠出點樂趣來,討好自己。所以她不怕自己的那些病。因為不怕,她暫時敢於放任它們。這麼說吧,她彼時的生活其實不需要啞鼓。如果一個人的生活是需要解藥來維持住正常形態的話,她的生活那個時候挺正常的。啞鼓對她來說是突如其來的一道甜點。沒他,她餓不死;有他,她的生活突然也可以像有些不動腦子的女人一樣出現些熠熠生輝的跡象了,也不錯。

啞鼓不自覺地服從年輕對他的支配,他熱衷於向安倪證明他是個已經老掉的孩子。身不老,心老,他積極要表達的,就是這意思。他這樣隻能更說明他年輕啊。隻有年輕人才有精神勁兒去證明自己,證明這個證明那個的,為了證明自己而活、而說。他開口的動機純之又純,就一條:把自己往需要的方向拔高。況且,說自己老,其實是沒創意的,真正老的——不!成熟的人,都會盡量避免去說不新鮮的話。啞鼓以老或成熟為辯題的言論很多,今天一句,明天一句,他想到就馬上說。

我不想跟同齡的人說話。他們什麼都不懂。

安倪無動於衷,麵無表情,摸他的頭。啞鼓馬上偎到她懷裏。安倪說,還有呢?這麼說過後她覺得自己很殘忍:竟然,她在暗中享受洞察幼稚的樂趣。

我有孤獨症。啞鼓第二次來上海時,盯著安倪的眼睛,義正詞嚴地對她說。

喔!孤獨症……

你不相信嗎?我根本不想跟人說話。除了你!

安倪這次忍不住笑了。她恰好對孤獨症有研究。有一次,為了寫一篇小說,她讀了大量這方麵的資料。她發覺作為醫學院大二學生的啞鼓竟然是在望文生義,跟任何對醫學一竅不通的人沒什麼兩樣,那些人看到這三個字,就僅僅以為那是一種孤獨的病症,自閉、孤僻、遲鈍,什麼什麼的。哪有那麼簡單?稍微研究過的人都懂,這種病複雜得很,很可能是生理的,基因延續,腦子裏的某個組件有問題,中過什麼毒這些。啞鼓不就是想告訴她,他是個內心孤獨感很多的孩子嗎?幹嗎要給自己扣孤獨症的帽子?這就好比一個人嘴饞但不是美食家一樣,哪兒跟哪兒呢。安倪終於駁斥他了,采用比他更專業的羅列。果然,啞鼓心虛了。

我們下周有一堂課,老師專門教我們怎麼防止對號入座。醫學院的學生容易犯一種心理問題:剛學什麼,都要往自己身上套一套,想一想,參照一下。昨天我們課上講到孤獨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