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章 再生(2)(2 / 3)

這就是了。看吧!他都快成精了。安倪想,怎麼她就不能猜錯啞鼓一次呢?看來他真的太成熟了,成熟得叫她心寒,意冷心灰。

誰叫啞鼓隻能夠不斷給安倪製造她鄙視年輕的實證呢?安倪隻好把他的話當耳邊風了。他再說什麼,她都不會用心聽。她走神,不停地走神。有時候,她望著啞鼓大放厥詞的嘴,就感覺自己變輕了。啞鼓在變虛,她因了他的虛被托起,在某個無聲的世界裏飄。秋天過去了,冬天來了,她都不覺得傷心。什麼都需要力氣,哪怕是,去傷心。她連傷心都不能,連一塊冰都懶得做。隻是渙散,她就是渙散本身,具體起來特別難。這才是病。

我有抑鬱症。又有一次,啞鼓興致勃勃地說。清亮的眸子裏泛起光來,像是在說他有皇室血統。

安倪把他赤裸的身體攏過來,往身上緊著,感受他詆毀自己的無限激情,這樣她就會覺得這個身體更加青春,她多碰碰,就能驅逐掉自己身體裏更多的晦氣。當然她的走神更專注了。氣泡一個接一個置換了她的細胞、器官,她去了宇宙中心。

她才真的有抑鬱症呢,還不止於此。

有抑鬱症的人就該她那樣兒:人前越來越妥善,就怕別人知道自己整夜無眠,時常莫名心悸;該認識的人不去認識,不該做的事偏做。這顯然不是樁值得驕傲的事,隻能是個秘密。就好比那個叫意米的攻擊狂或那個有圖謀的銀淑蓮跟她打電話的時候,她隻能耐心地聽,好言相勸;隻能字斟句酌。因為,不妥善的結果,就是危險。把不妥善暴露給那些不純潔的人,就是授人以柄。她太想讓自己安靜下來了,這樣可以好好想想自己該怎麼辦。向別人暴露自我,是為是非自製鋪墊。

我真的有抑鬱症。啞鼓不依不饒。每次來他都這麼說,在安倪默許他表達自我的時候。肯定是,他暫時沒有想到更新穎的青春口號,就隻好賴上抑鬱症了。安倪聽得煩了,決定以暴力來杜絕這個話題的繼續出現。

滾!安倪微笑著說。如果你真的有抑鬱症,我就會讓你滾蛋。嗯?

立竿見影。啞鼓的嘴從此再不敢為這個詞洞開。他緊張地望著安倪,恨不得把自己曾經在她麵前說過的錯話全部吞進肚去。愛可以使人懂得自律。尤其對一個初戀者來說,愛就是一根指揮棒。因為有愛存在,叫他幹什麼他就幹什麼。那個時候,年輕的啞鼓太迷戀安倪了。

可是,啞鼓給自己下的那些定義,難道真的完全出於一個年輕人的另類標榜需要嗎?等他們在一起的次數多了,安倪醒覺自己還是淺看了啞鼓。

深冬,啞鼓第六次住進安倪房子裏的時候,忽然開了個玩笑,把她弄了個措手不及。那是在下午,安倪正坐在陽台上打瞌睡,啞鼓輕聲蜇過來,先把一張放得很大的照片從她的肩膀上塞過去,擺正到她的膝蓋上,然後掰開她的眼睛。安倪就此確信,在那個下午,她明確地看到了啞鼓不正常的一麵。

這是她看過的啞鼓上解剖課的那組照片中的一張,但這張那次她沒看到過。啞鼓穿著白大褂,上身傾向前去,臉幾乎要碰到平臥著的一具屍體,嘴型呈一種不合時宜的親吻的狀態!

他竟然向一具屍體獻吻?這已經不僅僅是膽量的問題。安倪必須重新估量啞鼓了。正想著,她看到啞鼓的唇向她貼過來。他吻了她一下。

其實,吻屍體,和吻一個活人的感覺,是一樣的。

他還調皮地對著安倪的脖子,食指代替手術刀,來了個抹的動作。

安倪突然聽到自己發出了一聲低弱的驚叫。手指著照片。

拿開!把它給我拿開!快!

啞鼓仿佛沒料到她也會恐懼似的,遲鈍地望著她,最後還是她自己把照片撥到了地上。啞鼓這才醒覺似地跪趴到她膝前,懇切地道歉。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啞鼓的那種懇切勁兒,令安倪意識到,他先前自己並沒有預料到這個玩笑會對她構成一種驚嚇。她慣以沉穩姿態麵對他,致使他誤以為她的意誌堅如磐石。而在他自己看來,這僅僅是一個擺擺樣子的空吻而已,平常得很。他會把不平常看作平常,這就是安倪必須重新估量他的地方。

讓安倪進一步洞悉她淺看了啞鼓的,是接下來的當晚發生的一件事。夜裏,啞鼓的手機突然響個不停。怎麼不接呢?響到第五次的時候,安倪覺得啞鼓有點過分了。是我媽!啞鼓把手機屏幕上跳動著的那個號碼指給她看。我現在一看到這個號碼就想砸手機。有了下午帶給她的警醒,安倪再沒像從前那樣走神。為什麼?她是你媽。啞鼓瞥著手機,它正開始新一輪的銳叫。她何止是我媽,還是監控器。我給她監控十九年了,現在我出來了,她還是忘不了監控我。

安倪先前陸續聽啞鼓說過他的家庭。他家有錢,是他父親本事大,做床上用品生意,還做到海外去了。在毛裏求斯,有一個廠是他家的。他父親常年不歸,一直是啞鼓和母親兩個人在那個小鎮上構成這個家庭的主體生活。啞鼓所說的監控,其實是一個有兒子使喚的女人聊解空虛的一種方法而已,怎麼看都是可以理解的。並不能說這個母親變態。安倪相信,如果她活在這種家庭結構下,也免不了會成天給兒子打電話。啞鼓的母親隻比安倪大五歲。聽啞鼓介紹他家的那些時候,安倪常常會站到他母親的立場上。他母親是個老師,這更堅定了安倪對她的肯定。何況啞鼓也從來沒有給予任何關乎他母親行為異常的例證,所以那個安倪未曾謀麵的女人,對啞鼓來說,完全是個正常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