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況嵐剛剛從第一場失敗婚姻中解脫出來。前夫是個賺錢天才,但沒有任何她所需要的生活情趣。那時候他們都在小鎮上。無疑,他們的結合是社會風潮帶動下發生的一場美麗不幸:一個有錢男人,一個小鎮人公認的美女,結為夫妻,這極其符合社會的歸納需要。那時候,作為一個早婚的女孩,她隻有無意識的從眾本能。結果可想而知,結婚兩年後,她差不多要瘋掉了。所幸他們沒來得及生育子女。
希臘男人傾慕於東方文化,也是出於學習一門冷僻技術的生存需要,來中國小城學習中醫,主修針灸術。那時況嵐為了逃避離婚後熟人們的圍追堵截,徹底切斷與小鎮的瓜葛,放棄了小鎮公務員的工作,來到這小城。也是為了生存,她自費來學習中醫。在中醫學院狹窄悶熱的教室走廊裏,他們相遇。可謂一見鍾情。兩個相貌在各自人種範圍內都無可挑剔的男女,異性導致的吸引力在他們身上最大程度地發生了。希臘人還差一年就要畢業。況嵐在外麵供了一套房子,他們相親相愛。這是個極其聰明、體貼入微,又善良溫順的男人,處事莊重、周到、得體,他是上天賜給況嵐的完美情人。一年的同居生活完美得不可思議。
一年後,希臘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接下來,他們就完蛋了。不是離別使愛情隕落,相反,分離使他們更認識到對方的難能可貴。悲劇的原因都是一些外部因素:他了解父母,知道他們不允許他領回一個東方女孩,而他又是那麼一個麵麵俱到的人,他珍惜固定生活圈子裏的一切既定關係,不願違逆父母。他放棄了愛情。在中國這個長期被禮教束縛的國家裏都不可能發生的事,發生在歐洲小城這個現代家庭裏,非常令人不解。梁山伯與祝英台、羅密歐與朱麗葉,被現代人當作奇談的古典悲劇,真切地發生在他們身上。什麼促成了悲劇的發生呢?是性格。有時況嵐覺得,性格是摧毀愛情的致命武器。如果況嵐的希臘情人不是那麼處事周到得近乎苛待自己,他就不會漠視自己的愛情。他連試一下向父母指出她的存在,他都不去做。問題是,他真的愛她。他那可怕的性格,簡直令人費解。況嵐去過一次她愛人的家鄉。那是他們分開三個月後,四年前。這次探訪給她帶來的,隻是使她進一步認識到那麼多的悲劇可能。在希臘中部那個城市,她與處事謹慎的愛人向他的家人撒了個彌天大謊:她的身份是來希臘做生意的中國女同學,隻是偶爾路過他的家鄉。需要謊言來促成相聚,多麼悲哀!作為關係泛泛的女同學,身份所賦予的權力使她隻能在他家留宿一個晚上。她住在他們家的客房裏,未能與他有任何肌膚相觸。那麼遠的路途,她隻是住了一晚,便要打道回府。這個具體的異域家庭,與況嵐的想象迥異。沒有傳說中希臘家庭的好客,沒有葡萄酒,他的父母用一種節製的禮貌接待她。她感到孤獨。巨大的隔膜駐紮在她與他的父母之間。是人種間的隔膜,文化的隔膜,還是純粹隻是單個人之間的沒有引申意義的個別隔膜?兩年前,他結婚了,還算幸福,也有愛,但不是她與他之間的濃烈而熾熱的那種愛,這是他告訴她的。他們始終保持親密的電話聯係。
她嚐試著去尋覓新的愛情。四次,包括與酒吧歌手的那一次情役。對方聲稱是個藏族人。前三次失敗的前車之鑒,使她那段時間亂了方寸。她當時特別想找個質樸、敦厚的男人。酒吧歌手說他從小生活在草原上,放牛,放羊,像草原的天空一樣,個性清澈、幾近透明,與塵世的煙塵沒有一絲瓜葛。這卻是一次鉚足了勁的欺騙。他到最後才領她去了他工作的場所。那是一個酒吧。他化了妝,脖子上戴了三條掛飾,腕上套著一隻粗大的藏族手鐲,在圓桌上獻歌。不是藏歌,是地道的流行曲。他對吧客的襲擾和挑釁應付自如。他隻不過是在西藏出生而已。在南方一座大城市長大,上學、就業,這才是他的主要曆史。她被一個簡單的語言遊戲欺騙了。
她仍在啜泣,這一次淚雨滂沱。她的希臘愛人在電話那頭驚駭得聲音打戰。她隻是哭,願意在心愛的人麵前做一個最無助的孩子,抒發內心的絕望、苦痛、焦灼。
希臘男人沉默了。他們的電話裏隻有電流的聲音,很久。但內心的融彙不因沉默而停頓。愛情早已將他們結為連體。分別多年後、僅以電話維持聯絡的這些年裏,況嵐似乎都習慣了他們這種虛妄的關係形式。她甚至覺得,一輩子,她都可以不再見他,但對她的愛永不折損。也許當真有一天,他們突然相見,她倒變得不適應了。
或許這就是女人,可以抱定一種虛妄的依托直到終老,而如她那個麵麵俱到的希臘情人似的男人們,永遠不會如此。
她停了哭,和她的情人開始聊一些家常。她們又回到了那些溫情脈脈的時光。這個夜晚開始賦予她些微的慰藉感。但放下電話,慰藉馬上被惶恐取代。她想到,她這一生,愛情竟成了她最致命的敵人。在她生活裏越植越深的她與希臘男人的愛情,使她排斥著很多人、很多事,使她變得乖戾,這就是她新的恐懼之源。
她睡著了,夢見希臘人站在花蕊上沐浴,手機卻響了,治安員還沒睡著。
“我想你了。”他說。
這是他失眠的原因。他的失眠和難得的表白使她洞見一個墜入情網者的惆悵。她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