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這人是黑發垂肩的喻笑霜,她戴黑禮帽,穿黑府綢對襟衣燈籠褲,披黑披風,足蹬一朵花黑軟靴,撲打一把黑紙扇。不請自坐下,取下禮帽放到餐桌上,端了寧承忠身前的酒一飲而盡:
“我來打個平火。”
安邦的眼睛大了,看見漂亮女人他的眼睛就大,壞笑說:“你是來打酒平火呢,還是打肉平火啊。”
喻笑霜乜他說:“我是來解難的。”
安邦盯她,咂了口酒。此刻的她一身黑色穿著,襯托得她那張膚白如河水豆花的臉越發地美豔。對於喻笑霜他早就垂涎,可他曉得,他沒有福氣享用這美人兒,她是寧承忠的女人。這女人的美貌是世間一絕,其能耐也是世間一絕。她是重慶城最早的女袍哥,是為她幹爹經營生意的走南闖北的奇女子。她來解難,定是解承忠老弟求我這難事,就沒得我安邦的事囉,這燙手的炭圓就由她來撿囉。嗬嗬一陣笑:“閑大爺笑霜來了,來得好,有你解難,再難的事情也不難了。天色已晚,我得回去了,否則,我那個醋壇子小四又要跟我鬧。”起身告辭,抽身出門。
寧承忠臉上沒有什麼,心裏快慰,為喻笑霜的到來快慰,也為她當袍哥而惋惜。她幹爹經不住她糾纏,同意她入了袍哥,封了個不值事的閑大爺。撚須問:“你不是在上海麼,好久回來的?”她笑而不答,刷地打開黑色紙扇扇風。他就想到她送給他的那把榮昌金楠紙扇,可惜,已經破成兩半,被他珍藏在了衣櫃裏。
堂倌過來換了餐具,為他二人斟酒。
他看她搖頭:“你耶,硬是來去如風。”喝酒。
她盯他笑:“水載舟,風鼓帆,爺是來往渝滬的常客。”吃菜。
“你呀你,說是個不值事的女袍哥閑大爺,其實不閑。”
“袍澤兄弟都說我是管事最多的二大爺。”
“咳,我啷個說你,你好的不當,要去當女袍哥?”
“你這話就說得我心寒了。啥叫好的?當官的就是好的?可你這個當官的咋就阻止不了東西洋人?官府裏咋有那麼多的貪官汙吏?皇宮裏咋有那麼多奴顏媚骨的臣子?當女袍哥又啷個,又有啥子不好……”喻笑霜動了感情,一連串問。
寧承忠沒有回答,叫她動筷子吃菜端酒杯喝酒。
寧承忠在那場大病之後做了決斷,他愛笑霜卻不能娶她,約她去了磁器口古鎮,給她把話挑明。
古色古香的磁器口是舟楫如林的水碼頭,是重慶城郊商賈雲集的通邑大道,是熱鬧的覽勝地。穿對襟黑褂便服的寧承忠和穿素色暗花衣褲的喻笑霜隨人流下船,登石梯進入古鎮。古鎮保留完好,挨一接二的瓦屋或是棚屋店鋪經銷有各式土貨、洋貨。時值逢場天,赤胸露臂的船工、扛行李的扁擔客、打遮陽傘的女子、背背簍的農民、坐轎子的官家、穿馬褂的商人熙熙攘攘。喻笑霜說:“想起了一幅畫。”寧承忠問:“啥子畫?”“清明上河圖。”“還有些像。”
寧承忠是叫鄒勝給喻笑霜傳話約她來磁器口遊玩的。喻笑霜好高興,這個一本正經的家夥竟然約她出遊,怕是有啥子好事情。嗯,定是他給雪瑤姐說好了,要娶她過門。不禁臉紅心跳,一夜都沒睡好。一大早,就到朝天門碼頭候著,說好是乘頭班船的。穿便服的他來了,少有清閑的樣兒。她上前挽了他的手上船,想問沒問,話得要他自己說。一條流水蜿蜒於山巒峽穀間,晚秋的江風伴客船逆水上行,滿目盡皆碧翠。她等待他說出她要聽的話,他說的是小河嘉陵江:“笑霜,你曉得不,這嘉陵江也有三峽。”她不知道:“真的?”“真的。這小河厲害,把華鎣山橫切,就有了觀音峽、溫塘峽、瀝鼻峽,沒得長江三峽險峻,卻比長江三峽幽麗……”船到磁器口碼頭了,她也沒有聽到她想要聽的話,性子急的她幾次話到嘴邊又吞了回去,就讓這好事情來得慢些。
寧承忠領喻笑霜轉遊古鎮,一路滔滔不絕:“你要是站到歌樂山上去看,這鎮子就活像條隱伏的有騰空吞天之勢的大龍,先前就叫龍隱鎮,後因這裏的瓷器出了名,才改為了磁器口……”二人轉悠得肚子癟了,他領她去吃毛血旺吃千張皮,吃得滿嘴生香。他喝了好多白沙燒老酒,麵紅筋漲。出店後,他領她順彎拐的石板小街走。趕場的人陸續散去,賣麻花、糖人、鍋盔、雜貨的店鋪陸續關門,喧囂的小街變得清閑,顯露出古鎮的本色。青石板路踩得變了形,古樸的房屋、“九宮十八廟”順坡而立或臨江吊腳。他帶她去“寶輪寺”燒香,去看藝人做花臉殼,買鹵鴨腳板給她吃。她咬嘴唇笑,寧承忠,你個該死的,硬是要急死我呀,你咋還不說?他領她走至小街的盡頭,又領她往回走,一路無話。喝得過量的他酒氣熏天,步態踉蹌。
烏金西墜,晚霞燒天,古鎮一派紅朦。
臨河的石梯道邊,黃葛大樹哈腰俯視樹下的他倆。寧承忠撫喻笑霜肩頭,目視夕陽燒紅的大江,吐出帶酒氣的話,說他真愛她,也愛雪瑤,說他身上淌有雪瑤的血,說他對雪瑤有過承諾……最終說他倆隻能是兄妹,他認她做小妹。喻笑霜聽明白了,曉得他為啥約她來古鎮遊玩了,黑眼盯他,轉身下石梯。他跟了走。喻笑霜走至江邊,徑直往江水裏走,濺起水浪。帶有漩渦的江水親吻她的軟靴,浸濕她的燈籠褲,撫弄她的對襟衣……他急了,撲上去抱住她:“笑霜,我對不起你,你聽我說,你千萬別……”她把頭紮進江水,好一陣才抬頭,臉被流水清洗眼被淚水清洗:“我是不會輕生的,我還有好多的事情要做。我曉得,你邁不過你那所謂仁義道德的坎。也罷,從今往後你就是我哥,我就是你小妹。”他鼻子好酸,緊摟她:“小妹,我的笑霜小妹……”想起自己早亡的小妹,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