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蘭在門前忽然一轉身,她看不見,司徒威廉也知道她看不見,可她用一雙冷冰冰清澈澈的眼珠正對了他,低聲問道:“你真的會去救他吧?”
司徒威廉笑了:“當然,我是他最好的朋友。”
米蘭垂下眼皮,記住了司徒威廉的聲音和氣味。如果司徒威廉欺騙了她,讓廢墟上的那人痛死了凍死了,那麼除非她也早早死了,否則隻要有機會,她就一定要來質問他的。
米蘭出門上了洋車,一進家門就支撐不住了。
她身體滾熱,麵孔卻是慘白,家裏的人醒沒醒?知不知道她偷偷出門了?她顧不得調查,連滾帶爬地回了臥室。身體輕飄飄地躺在床褥上,她昏昏沉沉,感官卻是變得無比敏銳,遠近的聲浪呼嘯而來,她聽見了一個大千世界。這個世界沒有顏色沒有麵貌,除此之外,應有盡有。
下午,老媽子發現了高燒的米蘭,連忙去告訴了米太太。米太太餘怒未消,聽了這話就衝到米蘭床前,指著她的鼻子罵:“我昨晚不過是說了你幾句,你今天就裝成這個病病歪歪的樣子給我看,怎麼?還想訛上我不成?我告訴你,趁早給我收起這套把戲,你爹毀了我一生一世,你這個東西也想湊熱鬧爬到我頭上來?直告訴你,沒門!有本事你也給我滾,永遠離了這個家!人人都當娘,偏我造了孽,養了你這麼個瞎子出來,嫁不出攆不走的,一輩子都要賴上我,我要熬到哪天才算到頭哇!”
米太太說到這裏,又想哭又想罵,一張嘴難說兩篇話,氣得又要去打米蘭,還是老媽子看她躺在床上,瘦成了薄薄的一“片”人,實在是禁不住米太太的拳腳,故而連求帶哄,將米太太擁了出去。
米蘭閉眼躺著,一動未動。
因為濟慈醫院的院長是司徒威廉的表兄,所以司徒威廉很容易地借用了醫院汽車,還在下午早退,提前回家做了一番布置。
他心急如焚,焚得晚飯都吃不下,眼巴巴地望著窗外等天黑。單是天黑還不夠,還得是黑到萬籟俱寂,街上連條野狗都沒有才行。
午夜時分,他出發了。
上午來見他的那個小姑娘,名叫米蘭的,除了她家門口那條路,其餘街道的名稱一概不知,所以他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把路線搞清楚。至於求救那人的身份,不必提,一定就是沈之恒。除了沈之恒,還有誰會這麼高看他,敢死心塌地地等著他去救命?
汽車駛上大街,他圓睜二目的看路,副駕駛座上放著個帆布挎包,裏麵的兩隻玻璃瓶相互碰撞,發出悶響。這一路決不能出任何岔子,一旦汽車被截停,別的不提,但是那兩隻玻璃瓶就夠他喝一壺的。道路兩邊的路燈越來越稀疏了,這是已經駛過了洋房林立的繁華地段,他輕輕呼出了一口氣,一打方向盤轉入一條黑暗小街,靠邊踩了刹車。
推開車門跳下去,他被寒風吹出了一個噴嚏。將身上的大衣緊了緊,今晚月黑風高,他隻能依稀看清前方這一片廢墟的輪廓。摸索著邁出了第一步,他彎著腰,一邊走一邊輕輕地呼喚:“沈兄,我來了,你在哪兒呀?”
一堵殘牆後頭,發出了一聲呻吟。
司徒威廉趕忙跑了過去,正巧這時天上雲散,露了月亮。他借著月光向下一瞧,嚇得一跳腳:“哎喲我的天!”緊接著他又湊近了,俯下身細瞧:“沈兄,誰把你弄得這麼亂七八糟的?你還能活嗎?”
沈之恒的聲音響了起來,雖是有氣無力,但是還算平穩:“那就看你想不想讓我活了。”
司徒威廉伸出雙手,想要抱他,然而又不知從何下手:“我當然是想讓你活了,要不然我來這兒幹嗎?”
沈之恒輕歎了一聲:“那你倒是救呀。”
司徒威廉站起來轉了個圈,忽然福至心靈,把大衣脫下來將沈之恒胡亂地一卷,約莫著把他身上那些七零八碎的玩意兒都卷好了,他雙臂運力,將這個卷子扛了起來,然後一路小跑衝上大街,把這個卷子送進了後排座位上。
氣喘籲籲地坐上駕駛座,他發動汽車一踩油門,回家去了。
在他獨居的小公寓裏,司徒威廉一直忙到了天明。
雙手叉腰站在床邊,他低頭看著自己的作品。作品是個被繃帶和夾板纏牢了的人形,類似一具木乃伊,隻露出了半張尚算完好的麵孔。毯子蓋到木乃伊的胸膛,沈之恒閉著眼睛,剛剛入睡。司徒威廉雖是醫學院畢業,然而連庸醫都算不上,一直隻在濟慈醫院的外科混日子。方才他費了牛勁,出了一身又一身的大汗,好容易才把沈之恒那橫流的內髒塞回腹腔,又把那枚當啷在外的眼珠子放回了眼眶。至於他頭上開的大洞,不知去向的半腦殼腦漿,以及碎裂的關節,他就沒辦法了,他就隻能把沈之恒綁出個人類的形狀出來。
家裏有三個熱水袋,他把它們灌好了,放到了沈之恒身旁。沈之恒在廢墟裏躺了兩天兩夜,身體冷得像蛇一樣。要不是怕他在浴缸裏會散成一缸碎肉,司徒威廉真想給他泡個熱水澡,讓他趕緊恢複正常體溫。
雖然他是凍不死的。
“沈兄?”他開口喚道。
沈之恒沒有反應。
他搓了搓手,俯身湊到了沈之恒耳邊,又喚:“沈兄?”
沈之恒還是沒有反應。
他舔了舔嘴唇,屏住呼吸伸出雙手,扒開了沈之恒的嘴唇。歪著腦袋睜一眼閉一眼,他設法去看對方的口腔喉嚨,又用指肚向上推了推對方的牙齒。沈之恒的牙齒整齊堅固,司徒威廉冒著指肚受傷的危險,使足了力氣去摁他的犬齒,果然,有骨刺一樣的細小尖牙突破牙齦,緊貼著犬齒背麵刺了下來。
他嘻嘻一笑,隨即就見沈之恒睜了眼睛。沈之恒的眼睛大而深邃,冷森森地注視了司徒威廉,他開了口:“別鬧。”
然後他閉了眼睛繼續睡,一覺睡到了中午。
這對他來講,已經算是難得的長眠。司徒威廉躺在床尾,正仰麵朝天地舉了一本小說看。忽然聽到了他的動靜,便坐起來問道:“醒了?”
沈之恒打了個哈欠:“我餓了,有沒有東西吃?”
司徒威廉來了精神:“想吃東西可以,我們做個交易——”
沈之恒忽然緊緊地一閉眼,神情痛苦猙獰:“去你的!我要餓死了!”
司徒威廉這回不貧嘴了,跳下床連拖鞋都沒穿,直接走去拎起了門旁的帆布挎包,從裏麵掏出兩隻暗紅色的大玻璃瓶。
暗紅,是因為裏麵盛著血漿。
拔下瓶口的橡膠塞子,他從抽屜裏找出一根麥管插進瓶口,然後雙手捧著瓶子送到了枕旁,沈之恒扭過頭一口銜住麥管,惡狠狠地吮吸起來。一口氣吸光了一瓶血漿,司徒威廉及時續上了第二瓶。等到第二隻玻璃瓶也被他吸空了,他吐出麥管,長長地籲出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