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道:“你說反了,不是她對我有恩,是我對她有恩。沒有我,她上個月就病死在醫院了。”
厲英良仰頭想了想,然後笑道:“對對對,你說得有理。她要是沒你照應著,也許真會病死;而你那一夜如果沒她救命,大概自己也能活。”他對著沈之恒擺了擺手:“別誤會,我這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絕對沒有任何惡意。”
沈之恒聽出來了,厲英良正在拿話詐他,這小子倒是不傻,一詐一個準,然而偏偏他是個不怕詐的。
迎著他的目光,厲英良試探著向前邁了一步:“沈先生,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你到底是——你為什麼會——”
他一時間不知如何措辭:“我的意思是……按理說你是必死無疑,但你在失蹤了一個月之後,重新出現,並沒有死。為什麼?”
沈之恒搖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我實在是非常好奇。”
沈之恒忽然一笑:“真想知道?”
“真想!你肯告訴我?”
沈之恒歎息一聲:“那你要為我保密。”
“行!”
“我不信你,你發毒誓。”
厲英良舉手豎了三根手指:“我厲英良發誓,今日沈先生對我所說的一切,我都將保密到底,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沈之恒豎起一根手指向他點了點:“還要斷子絕孫,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永不超生。”
厲英良對沈之恒真是使足了耐性:“好好好,我斷子絕孫,墜入地獄,永不超生。”
沈之恒回頭看了窗外一眼,然後走向了厲英良。厲英良懷疑他是察覺到了窗外的伏兵,眼看他距離自己越來越近,厲英良的腿肚子有點要轉筋,可若在這個時候扭頭跑了,那麼前些天就白忙活了。
沈之恒停在了他的麵前,因為比他高了大半個頭,所以他簡直是落進了他的陰影裏。俯身湊到他的耳邊,沈之恒壓低聲音說道:“其實,我是個妖怪。”
然後站直身體,他俯視著厲英良,又篤定的一點頭:“妖怪。”
厲英良張口結舌:“不是——沈先生你別耍我好不好?我毒誓都發了,結果你現在說你是妖怪,你這也太不嚴肅了。”
沈之恒語重心長:“真是妖怪,你要是不信,今夜到我家裏去,我現個原形給你瞧瞧。”
“那我不敢。”
“怕什麼,我又不能吃了你。”
說完這話,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今晚他該進食了,所以此刻一嗅到活人的氣息,就有了食欲。厲英良瞟著他上下滾動的喉結,刹那間毛骨悚然。到目前為止,沈之恒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不相信,或許世上真有妖怪,但沈之恒絕不隻是妖怪那麼簡單。
幹巴巴的,他也咽了口唾沫:“那,你的原形又是什麼呢?”
“做人太久,我不記得了。你要是有興趣,親眼看看不就得了?”
沈之恒的語氣輕快,於是厲英良也皮笑肉不笑地一扯嘴角:“可是實不相瞞,我確實是感覺你想吃了我。”
沈之恒伸手一拍他的肩膀:“厲會長如此謹慎,是件好事,小心駛得萬年船嘛,不過厲會長可以放心,你升你的官,我發我的財,你我井水不犯河水,我就吃不到你頭上去。可你如果實在是管不住你的好奇心,非要打我的主意,那就別怪我沈某人會一時衝動了。”
說到這裏,他壓低了聲音:“厲會長我跟你講,我是什麼人,不重要;你能不能好好活著,才重要。”
厲英良抬頭看他:“原來,你今天是專門來警告我的。”
沈之恒連連搖頭:“我哪有那麼好心。我做事之前向來不發警告,發了警告你不就有戒備了?我才沒那麼傻。”
這話讓他說得含嗔帶笑的,相當的溫柔親切,好像在和他的小兄弟嘮家務事。厲英良的性格已經是夠陰晴不定了,沒想到沈之恒竟然更勝他一籌。眼看沈之恒從口袋裏掏出了那副茶晶眼鏡,似乎是要告辭,他情急之下說道:“那個,我可否再請你吃一頓晚飯?正好現在也不早了,時間正好。”
沈之恒把眼鏡戴上了:“我不吃飯,我吃人的。”
然後他抬手一扳厲英良的肩膀,把他扳了個向後轉。攬著他的肩膀推開房門,他說:“勞你送我出門。”
他那力氣是驚人的大,厲英良身不由己的邁了步:“沈先生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再談談,日本人是很願意和你交朋友的,我本人也——”
沈之恒忽然轉向他吼道:“閉嘴!”
他驟然變了臉,厲英良饒是看不清他的眼神,也瞧出他凶相畢露,是個發了脾氣的模樣。他先前一直心平氣和絮絮叨叨,脾氣比誰都好,厲英良無論如何沒想到他會毫無預兆的怒吼。隨著他出了委員會的大門,他目瞪口呆地目送沈之恒鑽進汽車絕塵而去,而李桂生從後方小跑趕來,憤憤然的嘀咕道:“會長,他竟敢吼你。”
厲英良一瞪眼睛:“吼我很稀奇嗎?他還敢殺我呢!”
沈之恒離開日租界,直奔了濟慈醫院。
司徒威廉隔一天給他送一次血漿。在每兩天一頓的開飯前,他總會饑腸轆轆。這時候若是讓他靜靜獨處,他不受刺激,倒也不會怎樣;可若在他忍饑挨餓的時候,把個有溫度有氣味的活人送到他麵前來,他就要被那一把饑火燒紅眼睛了。
方才喋喋不休地厲英良就讓他紅了眼,他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無可忍,一嗓子把那家夥吼得閉了嘴。醫院內的司徒威廉看見了他的汽車,當即拎起帆布挎包跑了出來。帆布挎包裏有兩隻沉重的玻璃瓶在亂撞,他打開車門看了沈之恒一眼,然後心有靈犀一般,把帆布口袋往汽車裏一放:“你先走吧,我晚上去看你!”
沈之恒隻看了他一眼,然後就讓汽車夫開了汽車。片刻之後到了家,他提著帆布挎包快步上樓,幾乎是一頭衝進了臥室裏。
他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兩大瓶冰冷的血漿。
然後他癱軟在地,滿足得飄飄欲仙。恍惚之中,他隱隱的也有一點悲傷,他知道自己正在越來越快的退化,也許有一天,他會失去智慧、思想、語言,隻剩下嗜血的食欲。
可他並非天生的怪物,他十四歲就中了秀才,也曾是個前途光明的少年才子。
可惜,他做人就隻做到了十四歲。
司徒威廉下班之後,直奔了沈公館。他進門時,沈之恒剛剛恢複了清醒,下樓前來迎接他。司徒威廉帶著一身寒氣,站在樓內抬頭望去,就見他顯然是剛剛沐浴過,此刻正一邊下樓梯,一邊抬手整理著長袍領口。
居高臨下地向他一點頭,沈之恒問道:“吃過晚飯了嗎?”
“沒有,下了班就跑過來了。”
沈之恒抬手一指門旁牆壁上的電話機,司徒威廉會意,轉身走去抓起話筒,給附近的大館子打電話,要了一桌飯菜。
放下電話,他見沈之恒已經走到沙發前坐下了,便也湊了過去:“下午你餓啦?”
沈之恒忙忙碌碌地找雪茄,找火柴:“餓了。”
司徒威廉抬手撓了撓自己的卷毛:“餓得早了?”
沈之恒點燃了雪茄,深吸了一口:“威廉,如果有一天,我因為饑餓,攻擊了活人,你當如何?”
司徒威廉感覺他這話說得有點文縐縐,登時笑了:“我當如何?我還能如何?當然是想辦法給你找食兒呀!”
“不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