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沈之恒閉門不出,隻守著米蘭。
米蘭發了將近兩天的高燒,到了第三天清晨,她忽然抽搐起來,沈之恒先是望著她抽搐,後來他挽起衣袖,將手腕送到了她嘴邊。如同嬰兒尋找乳房一般,她一口咬住了沈之恒的手腕。鮮血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她大口大口地吞咽,睫毛同時劇烈的忽閃,像是運了渾身力氣,要拚著性命睜開眼來。
沈之恒看著米蘭,像是看著另一個嶄新的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這是在救人還是在害人,隻知道自己正在製造一個新的怪物,也不是人,也不是神,不甘心做鬼,也不能光明正大的活。
米蘭昏睡了一天。
入夜之後,她再一次驚厥抽搐,幾乎從沈之恒的手腕上咬下了一塊肉。幸而這回她的胃口很小,一點點鮮血的滋潤就讓她恢複了平靜。
沈之恒自己也餓了,他不敢離開米蘭,然而幹餓著也是不行的,他不知道何等程度的饑餓會讓自己失控。如果司徒威廉還在——
沈之恒忽然意識到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從認識了司徒威廉之後,他就再也沒有為了食物而勞心費力過,司徒威廉讓他維持住了他那體麵的生活方式。
這樣想來,司徒威廉那天並非大放厥詞。無論他承不承認,在過去的三年裏,他們確實達成了某種合作關係,隻不過,他誤以為那是友誼,所以連金錢帶感情,一並錯付了出去。
黎明時分,米蘭有了蘇醒的征兆。
她輕輕地呻吟出聲,像是陷在了噩夢之中。沈之恒擰了一把熱毛巾,擦拭了她的臉和手。她的嘴唇開開合合,像是在喘息,也像是要說話,忽然向上一挺身,她從喉嚨裏發出“呃”的一聲。沈之恒以為她是在幹嘔,然而她落回床上,大大地透了一口氣,胸脯也開始有了明顯的起伏。長睫毛向上一掀,她睜開了眼睛。
沈之恒看著她,一時間竟不知該喜還是該悲。俯身握住了米蘭的手,他柔聲喚道:“米蘭,是我。”
米蘭大睜著雙眼,慢慢合攏手指回握了他,又輕輕地“啊”了一聲。
這一聲是如此的迷茫和驚惶,讓沈之恒以為她還沉浸在噩夢中。伸手拂開了她臉上的幾絲亂發,他安慰道:“別怕,我們沒事了,我們回家了。”
米蘭將他的手指抓緊,緩緩牽到了自己眼前。沈之恒先是不明所以,後來,他忽然看到米蘭的眼珠一轉,瞳孔轉向了自己的指尖。
然後,她慢慢抬起了另一隻手。
準確無誤的,她和他指尖相觸。
她隨即扭過臉朝向了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沈……沈……”她抓住了他的衣襟:“是你嗎……”
沈之恒立刻答道:“是我,別怕,我們安全了。”
米蘭掙紮著坐起來,抬手狠命地揉眼睛。沈之恒以為她是眼睛疼痛,想要為她查看,可她一翻身從床上滾了下去,又跌跌撞撞地爬了起來。裹在身上的浴巾散開了一角,她不知羞,繼續踉蹌著在這屋子裏亂撞。沈之恒衝上去抱住了她:“米蘭,你不記得我的聲音了嗎?我是沈之恒,我們安全了!”
浴巾落在地上,米蘭在他懷中發出顫音:“我的眼睛……怎麼……變了……”
沈之恒扳著她的肩膀,讓她麵對了自己:“你的眼睛怎麼了?”
米蘭顫抖著向他仰起了臉,嘴唇哆嗦了好一陣子,才抖抖索索地說出了話來:“沈先生……我、我好像看到你了……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好像……好像是看到了……”
沈之恒這時才發現米蘭的眼中有了神,瞳孔裏有了光。
米蘭從小盲眼,不知道光明為何物,所以當她的黑暗世界忽然變得五顏六色光怪陸離之時,她第一反應,是又驚又懼。
驚懼過後,便是狂喜。她的精神幾乎崩潰,一邊哭一邊從沈之恒懷中掙脫出來。雙手撫上印著凹凸花紋的壁紙,她一點一點地摸,一點一點地看,看過牆壁,再去看家具,看她睡了三天的大床,看羊毛地毯上織著的大團紅牡丹。最後她跌坐在地上,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胳膊,看自己的身體。
“我不是瞎子了!”她哭得熱氣騰騰,長發蓬了起來,涕淚幾乎噴到了沈之恒的臉上去。沈之恒跪在她麵前,向她張開雙臂,她便一頭紮進他的懷裏,哇哇地號啕起來。
米蘭大哭了一場。
她哭得東倒西歪,滿臉都是頭發,滿身都是熱汗。漸漸地,她意識到了自己的赤裸,可是人類的文明禮貌她都顧不得了,她忙著哭,哭得四肢百骸都通暢了,幾乎就像是在自己的淚海裏遨遊。
苦海無邊,沈之恒擁抱著她,是她的舟。
哭盡了淚水之後,她抹著眼淚望向窗戶,窗外朝陽初升,給了她一個更燦爛的新世界。處處都是顏色,處處都有形狀,她應該從何看起?她怎麼看得過來?
沈之恒陪在她身邊,她卻偏偏就不看他——不舍得看,她要先去洗個澡,洗得心明眼亮了,然後再麵對他。
初次見麵,應該隆重。
而沈之恒抱著個光溜溜的女孩子,一時間也忘了他的紳士禮儀。他被米蘭哭得心力交瘁,連饑餓和沉痛都忘懷了,單是跪坐在地,連個哈欠都不打。
非常難得的,他竟也有了幾分困意,想要睡上一覺。
米蘭洗了個冷水澡。
冷水讓她的肌膚泛了紅,她穿了沈之恒的大襯衫,襯衫下擺垂到了她的大腿,露出了她瘦削玲瓏的膝蓋。站在浴室內的玻璃鏡前,她對著自己看了許久,又扯開領子,去看自己心口上的那枚紅色疤痕。
在沐浴之前,沈之恒用三言兩語,講清楚了她這死而複生的原因,此刻用手指戳了戳那枚圓疤,她不疼不癢,真是想象不出幾天前,曾有一粒子彈將自己穿了個透心涼。
等她出了浴室,沈之恒也從外麵回了來。他方才強打精神出門去,到百貨公司裏買了兩套女裝和一些女士所需的小零碎,半路還遇到了法國人福列。福列足有一個多月沒看見他了,然而不以為奇,因為他算是個富貴閑人,完全有理由和資格出遠門旅行一個月或者半年。
他買回來的兩套衣裙,讓米蘭攤開來欣賞了好半天,各種顏色的名稱,她全不懂,她隻是覺得這個五光十色的世界太美麗——美麗,更奇異,繁複到令她目眩。閉上眼睛伸出手,她又換回了前十五年的活法,在前十五年裏,她隻能用手指來了解她的新裝。
指尖撫過那薄衫子上的大翻領,她摸到了領子上鑲著的一道道闌幹。這樣的衫子,叫作水手服,她知道。
摸著摸著,她忽然睜開了雙眼,望著眼前的水手服,她緩緩綻放笑容,一扭頭再望向窗外,窗外還有一整個花紅柳綠、無邊無際的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