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叔叔,謝謝你殺我。”她在心中低語:“司徒醫生,更謝謝你救我。”
在樓後那一道白石砌成的長廊裏,米蘭找到了沈之恒。
長廊比下方草坪高了幾個台階,廊柱頂天立地,帶著古希臘風,沈之恒倚著廊柱席地而坐,一條腿蜷起來,一條腿伸長了,仿佛是在休息乘涼。米蘭走到他身旁蹲了下來,這才發現他閉著眼睛,已經睡了。
抱著膝蓋歪了腦袋,她開始靜靜地看他。他多大了?不知道,她還不會看人的年齡,反正對她來講,他是個“大人”。
這就是她的沈先生呀!
她忽然又不確定起來,伸手輕輕捧住了沈之恒的臉,她閉上了眼睛,要用雙手再做一次確認。
沈之恒受了打擾,哼了一聲,兩人隨即一起睜了眼睛。沈之恒盯著米蘭,心裏也有了一點不確定之感——麵前這個女孩子穿著雪白的水手服和短裙子,披散著一頭長發,麵貌確實是米蘭的麵貌,然而除了麵貌之外,她的神情和姿態全變了,她的大眼睛清澈有光,麵頰清瘦緊繃,泛著淡淡的血色。
“米蘭?”他試著問了一聲。
米蘭答道:“沈先生。”
沈之恒向她笑了一下:“對不起,自從遇到了我,你就一直受我的連累。”
米蘭搖了搖頭:“不對,是你救了我。”
“不是我救的你,是司徒威廉。”
米蘭起身走到長廊邊坐下來,垂下了兩條長腿。沈之恒不懂她的意思:他不是從死亡裏救了她,他是從黑暗裏救了她。早在相遇的那個寒夜裏,他就已經救了她。從那一夜開始,她單是想到世上有著沈先生這個人,單是想到沈先生正在這座城市的某個地方好好活著,便能得到極大的安慰,便能在那黑暗的世界裏心滿意足地活下去。
這就是她所說的救啊!
她想得明白,可是說不明白,說不明白就不說了,反正她在這十五年的人生裏,一直是活得很沉默。
沈之恒走到她身邊,也坐了下去:“從今往後,就是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了。我會對你負責到底,等你以後長大了,如果你想,也可以隨時離開我,去自立門戶。”
米蘭忽然扭頭望向了他:“我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了?我不用回家了?”
“你想回家嗎?”
“不想!”
“那就不回。”
“可以永遠都不回嗎?”
“可以。”
“真的?”
“真的。”
她眼睜睜地望著他,有點相信,又不敢全信,於是垂下頭去,打算走著瞧。縱算沈之恒將來反悔了,她也不大怕。她現在有了一雙好眼睛和一具好身體,她已經斷然拋棄了黑暗的舊世界,她已經成為一個新生的自由人。
她愛這光明的新世界,然而又仿佛不是慈悲溫柔的好愛,因為胸中含著一波洶湧的快意——快意恩仇的那個快意。
沈之恒疲憊不堪,也就沒太關注米蘭的所思所想。反正這孩子是活下來了,隻要活下來,就不會輕易地再死,而且以她現在的情況,胃口也不會太大,隔三岔五的補充一點鮮血,應該也就夠了。還有米將軍——米將軍當然不會允許女兒無故住進陌生男人的家裏,不過這是後話,等米將軍發現女兒失蹤了再說吧。
接下來,就是厲英良。
厲英良隻是個奉命行事走狗,算不得是罪魁禍首,他知道。可厲英良——陰差陽錯的——總能害得他死去活來。
他也真是受夠這個人了。
沈之恒睡了一天,然後出門露麵,結果發現自己對於這個世界,還真是無足輕重。
大部分人都篤定地認為他是出門旅行去了,而且還確定他是去了上海。如今他回了來,倒也還是那麼地受歡迎,酒會晚宴的請柬像雪片子似的往他懷裏飄。這天晚上,他應邀前往意大利俱樂部,參加意大利公使一家舉辦的跳舞會,跳舞會亂哄哄的很熱鬧,而他在跳舞廳裏,遇到了司徒威廉。
司徒威廉是跟著金靜雪來的,可見他這些天的求愛很有成績,已經有了陪伴金靜雪赴宴的資格。他西裝革履地打扮著,偶然一回頭瞧見了遠處的沈之恒,他立刻向著他招手一笑。
沈之恒沒理他,扭過頭去和身邊的朋友談話。
司徒威廉收回目光,把笑容的餘波送給了麵前的金靜雪。他現在很快樂,因為美麗的金二小姐這幾天給了他許多好臉色,讓他的心房中充滿了陽光與蜜。他想自己定然是繼承了母親浪漫的天性,所以才會如此的喜歡愛,需要愛。母親不就愛上了一個人類男子嗎?那麼自己愛上一個人類女子也不稀奇。況且不愛人類愛誰去?難道他身邊還有異性的同類嗎?
手裏還有一點積蓄,原來沈之恒給的,先花著,沈之恒的汽車,嶄新的,也先開著。沈之恒正在和他賭氣,沒關係,讓他自己賭去吧。他如今正忙著追求佳人,等忙完了這件頭等大事,再去向他服軟也不遲,順便再向他要筆錢,用來租洋房買汽車雇仆人。據說組織一個小家庭,花費是很大的,尤其要是組織一個配得上金二小姐的小家庭,那更是寒酸不得。
司徒威廉盤算得頭頭是道,越想越美,對著金靜雪一味的咪咪笑。金靜雪心不在焉地回了他一個笑,心裏則是另有其人。
她想的人,是厲英良。
厲英良連著失蹤了許多天,不知是死到哪裏去了,也許根本就是在故意地躲著她,橫豎他現在有了日本爸爸了,不需要她金家的庇護和抬舉了。厲英良不稀罕她,那她也不稀罕厲英良,愛她的男子成千上萬,她怎麼就非得和個學徒出身的漢奸較勁?現在司徒威廉是她的新寵,司徒威廉高大英俊,一頭卷毛尤其新鮮好玩,瞧著活脫就是個西洋青年,又總是那樣天真熱情,她覺著自己要是收了他做自己的男朋友,大概也不壞。
司徒威廉這也不壞,那也不壞,可金靜雪和他在一起,總是有點提不起精神,舞會尚未結束,她就提前離場,讓司徒威廉送自己回了家。
她是真的無聊,真的疲憊,到家之後也懶怠請司徒威廉進去坐坐,徑直自己走進了樓內。結果剛一進門,家裏的丫頭小桃迎了出來,對著她低聲說道:“二小姐,良少爺來啦。”
金靜雪吃了一驚:“誰?他?他怎麼來了?”
“來了好一陣子了,一直在客廳裏等著您呢。”
金靜雪拔腳就走,一個急轉彎進了客廳。客廳內亮著吊燈,燈下的長沙發上坐著個人,正是厲英良。不見厲英良的時候,她總是恨恨地惦記著他,如今他坐在她眼前了,她把小臉往下一沉,反倒愛答不理的放鬆了。把手袋往丫頭懷裏一扔,她在厲英良對麵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而厲英良站起來向她淺淺一躬,禮數還是那麼的周到:“二小姐,抱歉得很,這一陣子事忙,一直沒有過來問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