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之恒這樣的人,給他一拳一掌都是無用的,和撓他癢癢差不多,於是司徒威廉衝上去抓住他的衣領,惡狠狠地向後一搡。
沈之恒身後就是那番菜館的磚牆,在後背靠牆之後,一隻蒼白大手罩住他的麵孔,又抓了他的腦袋也向後一撞。撞擊聲是如此的沉悶,遠比不上米蘭那記耳光石破天驚,然而紅磚牆壁上簌簌掉下了磚屑,如果這是凡人的腦殼,那麼後腦勺現在應該已經碎了。
沈之恒幾乎呆住了——他萬沒想到司徒威廉敢打自己。
與此同時,司徒威廉認為自己已經像搬一件大行李一樣搬開了沈之恒,便轉身要去分開米蘭和金靜雪。現在他更愛金靜雪了,因為金靜雪越鬥越勇,竟然和米蘭打了個不分上下,堪稱是一位女中豪傑。可未等他揪住米蘭,腦後忽然響起了一聲暴喝:“反了你了!”
下一秒,他眼前的世界顛了個個兒,再下一秒,他原地起飛,正是被沈之恒舉起來扔到了大街當中,差一點就被過路汽車碾成了餅。一挺身爬了起來,未等他反撲,沈之恒已至,一腳又把他踹趴下了。
他挺身再起,怒發衝冠,一場混戰,就此開始。
二十分鍾之後,一隊巡捕趕到。
報警之人是番菜館的經理,而在巡捕到來之時,這條街都堵瓷實了,還有什麼熱鬧賽得過沈先生和金小姐的武鬥?而沈先生的侄女和金小姐的跟班,也都是了不起的人才,侄女能把金小姐揍得哇哇直叫,跟班也能摁倒沈先生猛捶。侄女的洋裝短裙翻卷上去,露出了裏麵的絲綢短褲,跟班滿頭卷發也爆炸開來,腦袋好似一顆大爆米花。華人捕頭看著大爆米花,嚇了一跳——他還以為這場混戰裏頭有洋人呢。
捕頭五分逮捕、五分恭請地把這四個人帶回了捕房。請他們隔著一張大桌子相對坐了,捕頭自己坐在首席搓手:“啊,這個,沈先生,金小姐,你們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有什麼矛盾不能坐下來談,非要在大街上打架呢?擾亂了公共秩序姑且不論,單是對於你們的顏麵,也很有損傷呀!”
捕頭此言不虛,沈先生滿頭是血,金小姐鼻青臉腫,侄女與跟班也好不到哪裏去,四人的顏麵,所受損傷著實不小。沈之恒從褲兜裏摸出一條手帕擦了擦臉上的血,然後對著捕頭一點頭:“很抱歉,讓您見笑了。”
司徒威廉也開了腔:“捕頭教訓的是。”
捕頭最怕的是這幾個人不給自己麵子,會在捕房裏繼續大鬧,自己若是關了他們,會得罪人;不關,又不像話。如今他聽沈之恒語氣和藹,疑似洋人的青年也乖乖的,一顆心立刻放下了大半,也跟著和顏悅色起來:“但不知你們幾位究竟是鬧了什麼大矛盾?若是需要調節,那本捕頭可以做這個調人。”
沈之恒向著捕頭說道:“其實並沒有大事,不過是一點小誤會,隻因為我當時喝了酒,有點醉,這幾個小的又都是年輕氣盛,所以一言不合就動起了手。如今我的酒醒了,他們也冷靜下來了,無須捕頭勸誡,我們自己心裏都羞愧得很。”
金靜雪瞥了捕頭一眼,嫌他級別太低,懶怠理他,米蘭垂著頭,也不言語,唯有司徒威廉還知道順著沈之恒的話往下講:“是,我們不打了。”
捕頭暗暗地鬆了一口氣,心想看來這四位還知道要臉,他們既然還肯要臉,那自己也就省事了。
捕頭將這四人從捕房裏釋放了出去。
四人上了大街,沈之恒這時已經徹底恢複了理智,便向著金靜雪說道:“金二小姐,我確實不知道厲英良的下落,你實在是誤會了我。現在我替我的侄女向你道歉,醫藥費我也會派人送到府上去,還請金二小姐原諒她是個小孩子,下手沒有輕重。”
話到這裏,他說完了。金靜雪等著他叫米蘭過來向自己賠禮道歉,然而等了又等,沈之恒隻是無語,這就讓金靜雪看穿了他的心思——他隻不過是在說幾句不值錢的漂亮話罷了。
她活到這麼大,第一次挨這種暴打,此仇不報,誓不為人。不過現在既然是占不到便宜,那她就決定先回家去,一邊緩過這一口氣,一邊繼續想辦法尋找厲英良。等把厲英良救出來了,她再回頭找沈之恒報仇——沈之恒活不了,他的狗侄女也別想逃!
司徒威廉這時上前一步,低聲說道:“靜雪,我送你去醫院吧。”
金靜雪冷笑了一聲:“真看出你是個醫生了,就隻惦記著送我去醫院。不過不必,我並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女人,我和男子漢一樣,也是願打服輸。你也請放心,他家的侄女還不至於打出我的內傷來。”
“那……那我送你回家?”
金靜雪這回點了頭。
司徒威廉狠狠瞪了沈之恒一眼,然後護送金靜雪轉身走了。
沈之恒單手攥著手帕,堵著一側鼻孔。目送那二人走遠之後,他回頭去看米蘭。米蘭那滿頭長發亂得無法無天,麵孔還算潔淨,隻是脖子和手臂上鮮紅的腫起了幾道,是被金靜雪撓去了幾條皮肉。
沈之恒將米蘭打量了一通,然後低頭看了看手帕,手帕上有新鮮的鼻血,於是他重新又把鼻孔堵了住:“你哪來那麼大的脾氣,竟然先動手打人?”
米蘭答道:“我以為她打傷了你。”
“我又不怕受傷。”
“那你也會疼。”
“疼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現在厲害了,可以天不怕地不怕了?”
“不是。”
“你還嘴硬?”
米蘭這回抬眼注視了他:“她打你和打我是一樣的。可是我已經挨夠打了,我再也不要挨打了!”
沈之恒疑惑地看著她,顯然是沒聽明白。
於是米蘭又說道:“你就是我。”
她認為自己這回算是解釋得很清楚了,然而沈之恒皺著眉頭看她,依舊是一臉的困惑。他大概明白了她的心意,至少,他知道她是想要保護自己。先前又盲又弱的時候,她都要救自己,何況現在她今非昔比。
很奇怪,他從未想到自己會激起一個小女孩的保護欲。
“走吧。”他不再追問了,怕越問越亂。
米蘭跟上了他,兩人往路口走,想坐洋車回家。走到半路,他望著前方問道:“你的傷疼不疼?”
“我不怕疼。”
隨即她扭頭去看沈之恒:“女孩子打架,是不是不好?”
“當然不好。”
“那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她對著沈之恒粲然一笑,嘴唇還有幹涸的血跡:“打架其實挺好玩。”
“胡說八道。”
說完這話,沈之恒深吸了一口氣,想要保持頭腦的清醒,他這些天一直飲食不足,方才又挨了頓好打,失血甚多,所以此刻就耳鳴頭暈起來。這讓他有點恐慌,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神,又變成個什麼凶殘的怪物,再把路口那群車夫嚼嚼吃了。
沈之恒和米蘭相伴回家,姑且不提,隻說司徒威廉奔波一天,好容易在晚上找到了金靜雪,正想和她共進晚餐,孰料晚餐尚未入口,兩人先一起品嚐了一頓拳腳。
他餓著肚子,手足無措的送金靜雪回了家,金靜雪冷著一張花紅柳綠的淒慘麵孔,也不許他進門,獨自一人進了公館。金公館的仆人們看她傍晚同男朋友出門,必定會有一整夜的吃喝玩樂,少說也得淩晨回家,故而熄了燈火,各自早早地上床睡覺,隻在客廳留了一盞電燈。
仆人們一偷懶,倒是正合了金靜雪的意。她躡手躡腳地上樓往臥室走,想要自己處理一下身上的傷。現在她冷靜下來了,也自悔方才太莽撞,不但和個丫頭片子打架,大大地失了身份,還和沈之恒鬧翻了,失去了談判的機會。
可是這也怪不得自己,她又想,這些天可把她煎熬壞了,她早就憋著一肚子邪火要發泄了。
摸著黑進了臥室,她先關閉了房門,然後伸手去摸電燈開關。指尖觸碰到了開關按鈕,她撥動下去,忽聽臥室深處有人開了口:“二小姐。”
這聲音不是一般的喑啞粗糙,像是吞過了碎玻璃碴子的煙槍喉嚨,與此同時,“噠”的一聲輕響,開關動了,房中吊燈大放光明,將房中情景照了個透徹。
金靜雪待在原地,以為自己是見了活鬼。
活鬼席地而坐,身上掛著絲絲縷縷的布條子,布條子下麵肉隱肉現,掩蓋的倒也是一具人類裸體,順著這一堆布條子往上看,是一張紫裏蒿青的骷髏麵孔。
要不是金靜雪現在足夠冷靜,那非扯起喉嚨尖叫不可。倒吸了一口冷氣噎在胸中,她捂著心口,顫悠悠地發出了聲音:“良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