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良哥哥怔怔地盯著她,直到她開口說話了,他才確定了麵前這個鼻青臉腫的豬頭真是金靜雪。
金靜雪一時忘了自己這副變了形的容貌,向前直撲到了厲英良麵前,含著眼淚上下觀瞧,就見他像個資深的瘋子似的,布條子的前身乃是襯衫長褲,也不知道他怎麼撕的,成了又細又碎的布條子,簡直遮不住肉。再看他的脖子麵孔,也遍布了亂糟糟的抓痕,兩隻大眼睛更是可怕,瞳孔是黑的,眼白是紅的,深深地陷在眼窩裏,眼皮上也有一道一道的傷。
金靜雪看著他,簡直懷疑他是從狗嘴裏逃出來的。這時她也顧不上拿喬了,一把抓住厲英良的手,淚如雨下:“你這些天到哪裏去了?是誰把你害成這樣的?你可急死我了!”
厲英良木然的直視了她,半晌過後,才嘶嘶地問道:“你怎麼也變成了這副樣子?”
“你別管我,我沒事。你到底是怎麼了?你現在餓不餓?要不要吃點什麼?要不要去醫院?”
厲英良搖了搖頭:“我不餓,隻是渴。”
“那我讓人送茶上來。”
厲英良慢慢地抬手一指牆壁上的浴室門:“不必,我喝過自來水了。”
金靜雪徹底忘了自己那一身傷痛,目光轉向厲英良抬起的那隻手,她驚呼了一聲,把那隻手捧了住:“你這又是怎麼了?誰給你上了刑?”
厲英良遲鈍的轉動眼珠,也去看自己的手——手是肮髒的爪子,然而並不尖利,因為大部分指甲都已脫落,沒脫落的,也碎裂了。
這很正常,因為他就是憑著這兩隻手硬扒硬挖,逃出來的。
“我被人綁架了。”他啞著嗓子說道:“沈之恒。”
金靜雪咬牙切齒,一捶地板:“我就知道!”
金靜雪想把厲英良收拾出個人樣來,可她向來沒伺候過任何人,對著這麼一小堆襤褸肮髒的厲英良,她不知從何下手。
厲英良並沒有劫後餘生的狂喜,單是失魂落魄的發呆,一邊發呆,一邊下意識地往後挪,最後就挪到了牆角落裏去。金靜雪和他相識這麼多年了,從沒見過他這種又麻木又可憐的模樣,而他既是可憐了,她無依無靠,就不能不堅強起來了。
她不但肉體堅強,能夠獨立起身走去浴室放熱水,而且精神也堅強,親手給厲英良洗了個澡。厲英良那一身布條子都是她慢慢摘下來的,這是她生平第一次見識男子的裸體,人都要羞死了,可她同時也知道,現在不是自己害羞的時候,而且是羞也白羞。
厲英良像是傻了,由著她擺布。金靜雪將大毛巾浸熱水,將他草草地擦洗了一通,然後找出一條絲綢睡袍給他穿了上,幸而她是健康高挑的身材,厲英良又瘦得形銷骨立,她的睡袍也能包裹住他。
讓厲英良出去上床躺了,金靜雪進了浴室關閉房門,也沐浴更衣。這時她那麵貌青腫得更厲害了,和厲英良放在一起,正是各有千秋。但她這自小漂亮慣了的人,像那紈絝少爺不惜錢似的,偶爾醜上幾天,也不在意。
用條大毛巾把腦袋包住了,她想讓丫頭送些熱飲料上來,哪知厲英良見她伸手要開門,竟是連滾帶爬的翻下床去,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你幹什麼?”
“我想讓你喝一杯熱可可,你看起來太虛弱了。”
厲英良將她的手從房門把手上拽了下來:“不行,現在他們都要殺我,不能暴露我的行蹤。”
“誰?沈之恒?你放心,借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衝到我家裏來殺人,除非他是不想活了。”
厲英良看著她,神情呆滯地看了好一陣子,才又開了口:“他敢的。”
金靜雪懷疑厲英良是被沈之恒折磨瘋了,但是為了安撫他,她扶著厲英良往床邊走:“那我不叫人了,你要是害怕,我們明天離開天津回家去。”
“不行,我不能露麵。”
“那你就安安心心地住在我這裏,我這些天也不出門了,在家裏守著你。”
厲英良忽然停了腳步,轉過臉來看她:“你這裏的仆人靠得住嗎?他們會不會出賣我?”
“不會的不會的,我明天給她們放假,隻留小桃她們兩個在這裏,小桃她們是我從家裏帶來天津的,絕對可靠,你放心吧!”
金靜雪費了無數的口舌,總算把厲英良哄回了床上,事到如今,她也顧不得自己那千金小姐的身份了,自己那香噴噴的床褥,也都讓給了厲英良來睡。厲英良躺下歸躺下,然而雙目炯炯地睜著,完全沒有睡意。金靜雪抱著膝蓋坐在一旁,也不敢再追問他什麼,隻怕他精神崩潰,會當場發瘋。
厲英良不敢睡。
他對時間失去了判斷,他感覺自己是被沈之恒囚禁了一百年。
饑渴還不是最痛苦的,最痛苦的是絕望,以及恐懼,以及不甘心,以及他的手表停了,他不知道今夕是何夕。種種的痛苦交織混雜,把一瞬間拉長成為一整天,甚至一整月、一整年。
周遭是絕對的寂靜,他可以聽見自己血流聲,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可以聽見自己的關節摩擦聲。這些聲音漸漸變得麵目可疑,不像是從他體內發出來的,並且讓房間變得擠擠挨挨,似乎站滿了無形的鬼魅。他怕極了,他以頭搶地,嘶聲長嚎,房間如此的封閉,他長嚎過後會感覺窒息,憋得死去活來,自己滿頭滿臉的亂抓亂撓,把衣服撕扯成碎條子,指甲縫裏都是他自己的血肉皮屑。
他等著沈之恒再來,等得死去活來,像是在火獄裏等待。他甚至想把自己奉獻給沈之恒,讓他殺了自己吃了自己,隻要在臨死之前能放他出去,讓他痛快的喘幾口氣。沈之恒,沈之恒,他默念他的名字,對他的感情已經不是恨與怕能概括,他單是期盼著他來,來殺他來放他都無所謂了,他隻要他來。
後來,他在馬桶後頭的牆根底下,發現了一處排水孔。
那個時候,他的腦筋已經無力轉動了,隻知道排水孔連通著外界,所以向往地盯著它不肯動。盯了許久,他忽然發現排水孔周圍的牆壁常年受汙水浸泡,水泥牆皮已經酥了。
他開始去摳牆皮,十指齊上,又摳又挖。水泥牆皮之後是一層紅磚,他癡癡地繼續摳挖,用拳頭去擊用胳膊肘去撞,完全不感覺疼。紅磚牆是薄薄的一層,被他挖了通,紅磚之後是一層板子,朽了的木板。
他慢慢地伸出手去,推了木板一下。
“啪”的一聲,木板倒下,沒有陽光透進來,也沒有涼風吹進來,牆後還是一片潮悶的黑暗,他把整條手臂伸了過去,摸到了幾根枯骨似的木條。
這個時候,他開始激動得顫抖起來。將洞口擴大了些許,他開始鑽,身體從洞中硬擠過去,血肉刮在了磚茬上,然而他還是沒感覺疼。
牆壁另一側的黑暗空間,堆著些黴爛了的木板木條,格局類似他的囚室,借著囚室透過來的黯淡燈光,他甚至還能看到這間屋子也有一扇鐵門。
一扇半開半閉的鐵門。
他出了門,摸索到了一架向上的鐵梯,爬著梯子上了去,他發現自己是進了一座空倉庫裏。空倉庫大門緊鎖,但是有著高高的小玻璃窗——這就攔不住他了。
他重獲自由的時候,天剛剛黑透。
他先前恐慌,現在更恐慌。先前的恐慌是抽象的,巨大的;現在的恐慌是具體的,詳細的。他怕沈之恒,也怕日本人。大批的機密文件從他手中流出,即便他不失蹤,日本人那樣多疑,也可能會將他當個間諜處決。這種事情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清楚的,他盡可以實話實說,而日本人也盡可以完全不信。家是回不得了,朋友也見不得,他因此想起了金靜雪。
金靜雪不會出賣他。他討厭她,他也相信她。
他這時已經疲憊至極,然而像那將死之人回光返照一般,竟也抄著僻靜小路,走到了金公館。金公館今夜是特別的黑暗安靜,正能讓他翻著後牆跳進院子,再順著排水管子爬上二樓、潛入臥室。
然後他猛灌了一肚子自來水,再然後,他見到了牛頭馬麵的金靜雪。
金靜雪對他是這樣的好,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可他現在顧不上道謝,他太怕了,他要怕死了!
淩晨時分,金靜雪正靠著床頭半睡半醒,厲英良猛地坐了起來,嚇了她一大跳:“怎麼了?哪裏疼了嗎?”
厲英良搖了搖頭。
他現在還顧不上疼,他是剛做了個噩夢。
他夢見沈之恒今夜去看他,發現他逃了,於是尋著蛛絲馬跡,找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