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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一切都亂了。

這是個雲遮月的深夜,天上地下,都沒有光明,全憑著偶爾雲開,能夠從雲縫之中透下幾線月光,又被茂密樹冠過濾去了大半。厲英良這回帶的部下都是一等一的忠臣,雖然知道外麵向著自己開火的人是日本兵,但沒有厲英良的命令,他們也就都沒有投降的意思。

而厲英良此刻莫名其妙糊裏糊塗,已經發不出命令了。

他誰也不管,包括一直保護著他的李桂生,隻騰出一隻手抓住了沈之恒的衣袖。他是為了救他而來的,如果救不出來,那他今夜就白忙活了,今夜往後的所有夜裏,也甭想再睡安穩覺了。

沈之恒也看出他是真心要救自己,然而不明白他這又演的是哪一出戲。厲英良糊塗,他比厲英良還糊塗。從天而降的米蘭這時倒是派上了用場——她攙著司徒威廉摸黑奔跑,司徒威廉晃著大個子,疼得哼哼唧唧。

厲英良起初想要往天津城的方向跑,因為他就是晚上從城裏來到這裏的,可迎頭飛來的子彈讓他不得不調轉了方向。黑木梨花的隊伍顯然也已經進了林子,托了這月黑風高夜的福,日本士兵沒法子立刻掌握他們的行蹤,也不敢盡情地開火射擊。厲英良想要大吼一聲表明身份,可話到嘴邊,又沒敢出聲——表明身份之後,又當如何?黑木梨花敢公然帶兵去殺沈之恒,必是不知從何處得了聖旨。她連橫山瑛都不在乎了,還會舍不得殺了自己這個擋路的中國人嗎?

一切都亂了,而混亂之中的首要任務,就是先活下去。縱然有朝一日真是非死不可了,也不能就這麼黑燈瞎火的死於流彈。

他拽著沈之恒狂奔,狂奔到了半路,沈之恒掙開了他的手,他轉身又把對方抓了住。這回可是把自己這份誠意和好心表了個十成十了,厲英良想,要是這麼著還不能夠打動沈之恒,那就是天要亡他了。

厲英良是跟著李桂生跑的,李桂生這一夜,好懸沒活活累死。

他們始終沒能甩開追兵,追兵似乎沿途到處都有,沒有燈光,追兵自己也像沒頭蒼蠅似的亂撞。領路的李桂生終於不行了,一頭栽倒在地,無論如何爬不起來,厲英良有心把他拽起來,可自己也是累得死去活來,跑得踉踉蹌蹌。前方隱隱出現了房屋輪廓,可距離他們還有至少一裏地。

就在這時,後方的沈之恒忽然把他拎了起來,他掙紮著回了頭,呼哧呼哧地喘出話來:“不,不,別殺我,我是來救你的。”

可沈之恒繼續發力,他就覺得世界猛的一顛倒,自己已經被沈之恒大頭朝下地摜了下去。慌忙抱了腦袋閉了眼睛,他並沒有一頭紮入草叢——他是在下落了一段距離之後,才砸在了一片水泥地上的。

他慘叫了一聲,抱著腦袋的雙手雖然是保護了他的腦殼,可手指關節也差點在水泥地上撞碎,而未等他掙紮著坐起身,上方“嗵嗵”兩聲,又砸下來兩個人,第一個輕巧些,是米蘭,第二個高大沉重,險些壓出他的屎來,是司徒威廉。他哀叫著往出爬,米蘭也慌忙翻身滾下來要往一旁躲,可上方響起風聲,這回掉下來了一具軟塌塌的肉體,正是隻剩了一口悠悠之氣的李桂生。

李桂生壓得司徒威廉和厲英良一起哼出聲來,司徒威廉推開了李桂生,自己爬起來扶牆站了,仰起頭往上望,而一陣風輕輕掠過他的麵孔,正是沈之恒無聲無息地爬了下來。

李桂生死蛇似的躺著,厲英良還在痛叫,被沈之恒彎腰一把捂住了嘴。厲英良緊閉雙眼,先是咬牙熬過了手上的劇痛,然後回過神來,這才發現周圍漆黑,自己像是掉進了個深坑裏。

沈之恒看他像是恢複了神智,這才鬆開了手:“這是地牢,我們就是從這個洞裏逃出來的。”

厲英良顫巍巍的“啊”了一聲,舉目四望,一點燈光也沒看到,便伸手去摸李桂生:“桂生,你來沒來過這裏?”

他一把摸到了司徒威廉的手臂,司徒威廉忍著疼痛,氣衝衝地掄開了他的手:“厲英良你這個騙子!你在搞什麼鬼?我要死了……我真的要死了……”

厲英良痛哼了一聲,因為一個細瘦尖硬的胳膊肘狠狠一抵他的肩膀,是米蘭像個蜘蛛精似的邁動修長手腳,從他身上爬了過去。一隻冰涼的小手捂住了司徒威廉那牢騷不斷的嘴,她那個細而幹燥的小嗓子發了聲:“他們來了。”

她的聲音說不上是稚嫩還是蒼老,又輕又尖銳的紮人耳膜,令人悚然。厲英良來不及去想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裏,短暫的沉默過後,他用氣流一般的輕聲問道:“他們是不是看見咱們跑回來了?”

米蘭“噓”了一聲,而上方遠遠地響起了呼喊聲音,厲英良後衣領一緊,是沈之恒猛然站起來,把他和司徒威廉一起拖向了一旁。李桂生見狀,也艱難地追著他們爬去,米蘭看著他——看了能有兩三秒鍾,然後伸手幫忙拽動了他。

李桂生剛剛爬出不到一米遠,他的後方落下了一大片光斑,是地麵上有日本兵發現了這個地洞,正開了手電筒向下照射。這地洞幽深,上麵的人雖然能夠看得到底,然而並沒有膽量貿然下洞,況且洞壁光溜溜,沒處抓沒處蹬的,除非腰上係了繩子,讓同伴將自己吊下來,否則有膽量也沒法下。

日本兵隻知道自己所追捕的對象,是個極端危險的人物,到底有多危險,上頭長官語焉不詳。所以為了安全起見,他們掏出了兩枚手雷。

手雷是檸檬式的小手雷,一起冒著煙墜落下來,光斑隨即消失,是上方的人也跑開隱蔽了起來。一聲巨響過後,洞口騰出了淡淡的煙塵,士兵湊過去再一瞧,發現這處地洞已經被大塊的水泥和瓦礫堵住了。

這樣也好,無論裏麵的人是死是活,至少不能再從這條通道逃出去了。

日本兵繼續向前衝,而在地下深處,厲英良搖晃著站了起來,並且還攙扶起了李桂生。

李桂生距離手雷最近,這時候耳朵已經被那巨響震得聾了,四麵漆黑一片,所以他的眼睛也暫時算是瞎了。厲英良對他嚷了幾句,他聽不見,於是扯過了他的手,在他掌心上寫字,他呆呆的,還是沒反應。沈之恒這時說道:“我能從這裏走到牢房裏去。可是然後呢?然後怎麼辦?你們到底在搗什麼鬼?”

厲英良隻能聽到他的質問,米蘭和司徒威廉卻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不隻是看了厲英良,目光也掃向了司徒威廉。“你們”之中,大概隻排除了米蘭在外,雖然米蘭出現得也很詭異。

司徒威廉被沈之恒看得有點委屈,也想去質問厲英良,可厲英良這時一拍大腿,“哎呀”了一聲:“前門!”

然後他扭頭就要跑,跑了兩步之後,一頭撞到牆上,險些當場活活撞死。有人把他攙扶了起來,他在疼痛與眩暈中嚷道:“他們會從前門進來,把我們堵在這裏!”

此言一出,攙扶起他的人——沈之恒——扯起他開始小跑。

沈之恒的腦袋裏轟轟作響,感覺自己一輩子都沒這麼亂過。

他帶著厲英良在前麵跑,身後緊跟著米蘭,米蘭不怕黑,耳力比眼力更強,不但跟得上沈之恒,還能一手牽扯著後方東倒西歪的司徒威廉。她對司徒威廉既是如此關愛,司徒威廉便也將這份愛心傳遞了下去——他給了李桂生一隻手,李桂生現在幾乎是感官盡失,全憑著他那隻手的牽引來掙紮著奔跑。

跑著跑著,他們眼前漸漸有了光明,前方天花板上的電燈泡也密集起來。厲英良喘著粗氣,實在是說不出話來,隻能抬手往前指去,這裏的道路他也認得了,前麵就是關押沈之恒和司徒威廉的牢房,而經過牢房繼續向前,再拐兩個彎就是通往地麵的台階。

“拐……”他靠著沈之恒,兩條腿軟得站不住:“前麵……右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