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還教導說,可笑的人、討厭的人、壞人或荒謬的人是沒有的。我父親去世前不久對我說:“你知道,你寫的小說全沒有壞蛋。”

我告訴他,這是我戰後從大學裏學到的道理之一。

我為了成為人類學家一麵在校學習,一麵在外邊兼職,每周掙二十八美元。我擔任了著名的芝加哥市新聞局的警察通訊員。一次,他們把我從夜班調到日班,我一連工作了十六個小時。我們受到該城所有報紙的支持,如美聯社、合眾社等等。我們報道法庭、警察局、消防局、密執安湖沿岸救生查緝隊等有關情況。我們通過芝加哥地下氣壓傳信管與支持我們的機構保持聯係。

通訊員在電話裏把報道告訴戴著耳機的記錄員,記錄員便把它打在蠟紙上,經過油印,這些報道便被塞進銅和絨製成的筒子裏,這些筒子又被氣管所吞沒。最厲害的通訊員和記錄員是婦女,她們頂替了去前方的男人的工作。

我的第一篇報道就是在電話裏講給這麼一個厲害女人聽的。

報道的是一個年輕的退伍軍人。他找到一個工作,在一座辦公大樓裏開老式電梯,一樓通電梯的門上有鐵的飾邊。鐵製的常春藤在孔洞裏穿進穿出,一根鐵的枝條上棲息著兩隻鐵製的情鳥。

這位退伍軍人打算把電梯開往地下室,他關起門來往下開,但是他的結婚戒指被門口的飾邊鉤住了。他被掛在空中,而電梯繼續往下降,於是電梯的頂棚把他砸得稀爛。就這麼回事。

我在電梯裏彙報了這個情況,準備打蠟紙的那個女人問我:“他妻子怎麼說呢?”

“她還不知道哩,”我說,“事情剛發生。”

“給她打個電話,看她怎麼說。”

“什麼?”

“告訴她你是警察局的費恩上尉。說有不幸的消息。把這事告訴她,看她說什麼。”

我照辦了:她說什麼是可想而知的。有個嬰兒,如此等等。

我回辦公室後,那女記錄員本人想了解情況,又問我那家夥被砸爛時是什麼樣子。

我向她講了。

“你感到惡心嗎?”她問。她正吃著三個火槍手牌的棒糖。

“哦,不,南希,”我說,“戰爭期間我見過許多比這還慘的事兒。”

那時人們就認為我在寫一本關於德累斯頓的書了。當時美國不大知道這次空襲。沒有幾個美國人知道它比——譬如說——廣島的轟炸還厲害得多連我也不知道。這件事沒怎麼公開。

在一次雞尾酒會上,我偶爾向芝加哥大學的一位教授談到我所看到的這次空襲,談到我要寫的這本書。他是一個稱之為“社會思想委員會”之類組織的會員。他向我談起集中營,談起德國人用猶太死人身上的脂肪製造肥皂和蠟燭等等。

我能說的是:“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

第二次世界大戰確實使每個人變得很刻苦。我成了紐約州斯克內克塔迪通用電氣公司的對外宣傳聯絡員,並自告奮勇地擔任了阿爾普勞斯村的消防隊員,我在那兒買下了我的第一所住宅。

公司的老板是我可望碰到的最刻苦的人之一。他曾擔任巴爾的摩海軍對外宣傳聯絡中校。我在斯克內克塔迪時,他加入了荷蘭改革教會,那的確是個嚴格的教會。

有時他常嘲笑地問我為什麼沒當上軍官,好像認為我幹了什麼錯事似的我妻子和我都瘦了。這是我們的“清瘦之年”。我的朋友中的許多退伍軍人和他們的妻子也都瘦了。我認為,斯克內克塔迪最好的退伍軍人,最善良、最有趣、最憎惡戰爭的退伍軍人是真正打過仗的軍人。

那時我就曾寫信給空軍,詢問德累斯頓空襲的詳情:誰下的命令,是多少架飛機幹的,為什麼要這樣幹,想取得什麼樣的結果等等。答複我的人與我一樣,是負責搞對外宣傳聯絡工作的。他說他很抱歉,這些情況仍屬絕密。

我向妻子大聲朗讀來信,並說:“保密?天哪——向誰保密?”

當時我們是世界聯邦分子。我不知道我們現在是什麼人。我想,是電話員吧。我們打電話很多——至少我打得很多,而且在深夜。

在我與老戰友伯納德·弗·奧黑爾通過電話兩周以後,我真的跑去看他了。那大約是一九六四年——總之頭一年舉行了紐約世界博覽會。嗬,光陰似箭。①在下名叫雍永森,一個來自斯坦波爾的青年。

【①原文為拉丁文。】

我帶了兩個女孩子與我同往:我的女兒南尼和她最要好的朋友艾莉遜·米切爾。她們從未離開過科德角。我們看見了一條河,便得停下來,這樣,她們可以在河邊欣賞一會兒。她們從未見過這種不含鹽份、河床狹窄的流水。這是哈德遜河。河裏有鯉魚,我們能看得見。它們挺大,像核潛艇。

我們還看到了瀑布,那是些溪流,它們從懸崖上飛奔而下,注入特拉華河。要停下來看的東西很多——然後又該往前走,總得催她們走。小姑娘們穿著舞會上穿的白色禮服和黑鞋子,因此陌生人一眼就看出她們多麼可愛:“姑娘們,該走了。”我不時地提醒說。於是我們又往前走。

後來太陽下山了,我們在一家意大利餐館裏吃了晚飯,然後我便去敲伯納德·弗·奧黑爾家漂亮的石砌房子的大門。我手裏拿著一瓶愛爾蘭威士忌,那瓶子就像吃飯時搖的鈴子。

我會見了他的賢妻瑪麗,這本書就是奉獻給她的。還奉獻給德累斯頓的出租汽車司機格哈特·繆勒爾。瑪麗·奧黑爾是位訓練有素的護士,當護士對婦女來說是份好差使。

瑪麗很讚賞我帶去的兩個小女孩,讓她們與她自己的女孩一起玩,一起去樓上嬉戲、看電視。等孩子們走後,我才意識到瑪麗不喜歡我,或許是對這夜晚有什麼不快。她的態度客氣而冷淡。

“你們的房子很好,很舒適。”我說,這房子真是呱呱叫的。

“我安排了個地方,你們可以在那裏談話,不會受幹擾。”她說。

“好。”我說,我想象一間隔板套間的火爐前擺著兩張皮椅子,兩個老兵可以坐在那兒喝酒聊天。但是她卻把我們領到廚房。她在鋪著白瓷桌麵的餐桌旁放了兩張直靠背椅。頭頂上一隻兩百瓦燈泡的光線照射在桌麵上,令人眼花繚亂。瑪麗似乎為我們準備了一間手術室,她在桌子上隻放了一隻杯子,是專給我用的。她解釋說,戰爭結束後,奧黑爾就不能喝烈性飲料了。

於是我們坐了下來。奧黑爾很窘,但是他不肯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情。我也沒想到是我惹得瑪麗如此惱火。我是個有家室的人。我隻結過一次婚。我不是醉鬼。戰爭期間我也沒有陷害過她丈夫。

她給自己調了一杯可口可樂,盛冰磚的盤子碰到潔白的小鏽鋼水池上,發出很大的聲響。然後她又走到別的房間去。但是她坐立不安,滿屋子轉來轉去,把門打開又關上,甚至把家具搬來搬去,以此來發泄心中的怒火。

我問奧黑爾,我說了或做了什麼,使她這麼不高興。

“沒什麼,”他說,“你別煩心。這跟你毫無關係。”他一片好心,他在扯謊。這跟我很有關係。

我們決定不理瑪麗而回憶戰爭。我拿出隨身帶來的兩瓶酒。

我們有時哈哈大笑,有時又微微一笑,似乎又想起了戰時的情況,但是我們誰也回憶不起什麼好事。奧黑爾想起在德累斯頓挨炸之前,有一個家夥喝得爛醉,我們隻好用手推車把他送回去。這件事也不值得寫本書。我回想起有兩個俄國士兵搶劫一個鍾表廠。他們拉了滿滿一馬車的鍾。他們興高采烈,酩酊大醉,抽著用報紙卷的粗大香煙。

我們回憶起來的大約就那麼多,而瑪麗仍然在弄出各種響聲。

她最後又到廚房裏來調可口可樂。她從冰箱裏又拿出一盤冰磚,把它砰的一聲丟進水池,雖然那裏麵已經扔了不少冰塊了。

然後她轉向我,讓我知道她多麼生氣,並且是生我的氣。她一直在自言自語,我隻聽到了她的片言隻語:“那時候你們不過是娃娃!”

“什麼?”我問。

“打仗的時候你們不過是娃娃——就像樓上的那些娃娃!”

我點頭表示這是真的。戰爭期間我們是傻頭傻腦、天真爛漫的孩子,我們的童年時代剛剛結束。

“但是你不準備那麼寫,是吧。”這不是問話,而是責備。

“我——我不知道。”我說。

“噢,我知道,”她說,“你會假裝你是成年人而不是娃娃,然後弗蘭克·西納特拉和約翰·韋恩或別的富有魅力的明星、好戰的髒老頭會在電影中扮演你們。於是戰爭看起來簡直妙不可言,所以我們還會有更多的戰爭。而打仗的將是像在樓上玩的那樣的娃娃。”

這時我才恍然大悟,是戰爭使她如此氣惱。她不願意讓她的娃娃或別人的娃娃死於戰爭。她認為書本和電影對鼓動戰爭負有部分責任。

因此我舉起右手向她保證:“瑪麗,”我說,“我並不認為我能完成這本書。我寫好五千頁後肯定又會擱下來的。如果我真的會寫完這本書,我可以向你保證:書中決沒有弗蘭克·西納特拉或約翰·韋恩可以扮演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