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曇宮的上空交織著輕輕的呼吸聲,以及女子們思鄉的夢境。她們有些與我一樣,是應詔來充盈呈宮的公主。而有些,則是在大呈的千萬鐵騎中淪為亡國的王族宗室之女抑或達官豪門的女眷。她們是被人塞進囚車中帶進呈國的。比如與我居處鄰近的恒惜,允國是她的故國,可是現在已經變成了呈國的齊河郡。以後,中原都不會再有允國了。她每回說起自己的故土,神色中便會有我從未見過的依戀和荒涼。也許,她在夢中,又可以看見那些熟悉的卻是耗盡餘生都不得再見的舊景。
我有擇席的毛病,徹夜難眠,於是連夢也沒得做。隻有披著衣裳枯坐於殿前冰涼的石頭上。我終於體會到原來離家萬裏是這麼孤獨。思鄉是這樣一種幾乎致命的難過心緒。瑤國,此時正在離這裏很遠的方向隔著晉水,隔著重重的山嶺和平原與我遙遙對望。
顛吉發現我不在了,便會出來找我。我催她回去睡覺,她不肯。我知道她不放心我。於是便聽她與我閑聊,原來她也發現了,在曇宮裏的這幾天,一直沒有看見那晚與我一起進呈宮,在宮門前給我讓路的綾鄂公主。各國的公主都住在這裏,為什麼她沒有,難道她是特殊的嗎?
我沒有隨著顛吉再繼續猜下去,因為沒有那份心思。
來到呈國的第三天,我見到了呈王長空焰。記得那天,天空布滿了陰雲,有風卷著那些灰色的身影翻卷變化。或有飛鳥的一抹迅疾身影閃過我的視線,隱沒在厚重的雲層中。
我站在朝華宮的前廣場,從人群中抬起頭,仰視那位坐擁生殺大權的帝王,心裏滿是忐忑。廣場上的風吹動公主們的裙擺和長發肆意搖曳擺動,撩撥著這座宮廷中像是被亡靈充斥著的窒息氛圍,妖嬈卻帶著死亡般的淒豔。
這場麵竟然滿是悲壯的味道,他離我們太遠太遠了,我看不清他的臉,隻是能感覺到那危險的氣場凝聚在他的上方和周圍,帶著危及性命的味道,令人不安。他正在從上麵俯視我們。
然後我看見他走下來,那張臉便一點點地清晰。
除了驚訝於那張臉的年輕和英俊,卻有更重要的東西正在猛烈撞擊著我的視覺。他是那麼像一個人,像送我來呈國的魏呼延將軍。怪不得,那天魏呼延將軍來到這裏的時候,無論宮廷中的侍衛,宮仆,還是宮娥,看見他的時候,眼睛裏都會閃過一些驚訝的神色。原來是因為,魏將軍,長得和他們的君王那麼相似。
呈王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麵前,他英俊,但是他的那張臉讓人很不舒服。他的目光劃過我們每個人的臉,威嚴中透著的卻不是正義,而是邪惡,是看見美好的東西便會心存憤慨的極端心緒。
都說帝王的欲望是對美好誘人的東西的占有,而從長空焰的眼睛裏,我看到的是摧毀。
我們如同美麗的棋子,排列在這空曠的無依靠的地方,等待我們現在的君王用他的手指或是愛撫過我們的嬌麗的身軀,或是捏碎我們柔弱的筋骨。
他的嘴角起初還是銜著一抹微笑的,可是等他的目光一一劃過我們的臉龐後,就連那最後一抹微笑也不見了。我以為,是我們還沒有到達他心中那個美貌的標準,我以為我們最終讓他失望了。可是他失望的是什麼?是不能占有天下的美貌?還是不能摧毀天下的美貌?是不是因為我們這些姑娘,連他心中想要摧毀的欲望都沒有激發出來,所以他沒了興致?
沒有一個人敢發出任何聲響,我們卑微地等待著,等待著命運對我們的揭示。風,似乎隨著他的到來更大了,又似乎就是他帶來的。王袍的長襟在風裏飛揚,偶爾發出獵獵的響聲。隻要他的一句話,我們,就得死。
可是事實證明我誤解他了。
“少了一個。”他對身邊的一位年邁的臣子說,嗓音低沉,卻帶著年輕的明亮和跋扈。他的眼睛不知道望著什麼方向,總之淩駕於我們每個人之上,仿佛投射到很遠很遠。
各國的公主都到了,至少有近百人,為什麼少了一個他都知道。少了誰?難道是她嗎?
“大王,”身旁的內侍上前躬身行禮道,“是宋國的綾鄂公主。”
果然是她。
“她為什麼不來,是不願意見我?”他繼續問道,但未看出有不悅的情緒。也許,這才是最危險的。
“大王,”一位臣子遲疑了一下,小心地提醒道,“綾鄂公主,是碩王爺的準王妃啊。那是很久以前,先王還在世的時候,就定下來的婚約。這次,綾鄂公主就是來與碩王爺完婚的。”
碩王爺,我的心裏有暗暗的驚訝,是長空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