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人把世間比作戲場。過去戲台一些楹聯中就有“戲場小天地、天地大戲場”、“古今人何遽不相及,天下事當作如是觀”的警句。如果把世間萬事都看作戲劇,那麼這出戲未免拖遝與平淡,但是假如把世間的某些領域、某些事件視為戲劇,甚至說它比戲劇還戲劇,這是毫不為過的,例如政治生活以及許多大大小小的政治事件。其中的表演性往往比戲劇演出的表演性還要強。
幾千年的文明史中,國人習慣於幾乎把所有的燈光都映照在政治舞台上,讓它顯得五光十色,華麗璀燦,使觀眾看得目眩神迷。其中有鍾廣儼然,進退合矩,鄭重莊嚴,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正劇;也有美醜倒置、群醜跳梁、混沌荒唐,令人啼笑皆非的鬧劇。有溫良恭儉,弦歌不絕令人一唱三歎的文戲;也有爭城以戰,殺人盈城,爭地以戰,殺人盈野,令人不寒而栗的武戲。有骨構相殘,正義不伸,令人不忍卒睹的悲劇,也有像《滿朝皆忠臣》這樣令人絕倒的喜劇。真可以說是五花八門、琳琅滿目,如果把它們搬上真的舞台是永演不完的。
《滿朝皆忠臣》這出喜劇,充滿了輕鬆愉快的氣氛,其前半出是精心排練而成的,後半出是“演員”臨場發揮,但大抵都不離導演意圖,並得到一個大團圓的收場,而且,天顏愉悅,臣工完成了任務,“演員”想必也要受到賞賜,真是皆大歡喜。在觀眾看來,惟一不足的是精明如乾隆皇帝,直至終場,他竟不知道,這是精心策劃的一出戲!
封建時代,皇帝君臨一切。臣民都要拜伏在他腳下,一天到晚地“萬壽無疆”,這樣天長日久,再愛好喝米湯的人,也不免要感到厭煩與討嫌,會產生一種“勝利者的悲哀”。因此,接觸普通人,看一看平民百姓的生活對他說來未免不是一次別開生麵的享樂。連《紅樓夢》中賈寶玉在農村看到紡紗的村姑還滿懷喜悅呢?何況富貴尊榮超過寶玉百倍的皇帝!因此,乾隆南巡見到“道旁農夫耕作,為向所未見,輒顧而樂之。”可是皇帝周圍的大臣與太監決不會讓他見到本來麵目的百姓。即使真正的老百姓見到皇帝,隻要稍有頭腦者也決不會披肝瀝膽地講真話。百姓們也自有其“愚君政策”。魯迅曾談及的“紅嘴綠鸚哥”就是一例。至於大臣、太監蒙蔽皇帝的手段則更多。先秦韓非子就講過一個“煬灶”的故事。衛靈公身邊有個演戲的侏儒,一天他說:“見到您,我的夢應驗”。靈公問:“你夢到什麼?”侏儒說:“我夢到了灶”。靈公發怒了說我聽說夢見太陽才是見君王的預兆,你為什麼說夢見灶是見到我的預兆呢?侏儒說:“太陽普照天下,沒有人能把它的光芒遮住。而灶則不是這樣。一人在灶前烤火(煬灶),後麵的人就得不到灶火的溫暖。您就是如此。”侏儒以此諷衛靈公被寵臣彌子瑕所蒙蔽。一人如此,眾多的大臣太監如“肉屏風”把皇帝圍個風雨不透,使皇帝成為聾子和瞎子,使他聽不到和看不到真實的事物。傳說乾隆南巡至揚州,揚州鹽商貢奉了一桌極鮮美的肴饌,不料被太監在每個菜上都加了一勺糖,以破壞其美味,理由是吃了你們這麼好的菜,回到北京哪裏給他找去?對吃尚且如此,何況那些十分敏感的“民間疾苦”!因此,皇帝周圍的太監大臣要在召見農夫詢問“民間疾苦”的問題上大作手腳是不言而喻的。“農夫”在被召見之前要經過多少次的排演訓練也是可以想象的。其“台詞”自然都是他們撰寫的。簡直就像皇帝肚子裏的蛔蟲一樣的太監,早就揣摹透了皇帝的心理,因此農夫的“奏對”怎麼能不使皇帝愜意呢!
最精彩的是皇帝的垂問突然涉及到未經排演的內容。他讓群臣自報家門,令農夫對他們一一作些評判。這下子使左右大臣魂飛魄散,一個個“股栗失常”。這些屁股都不太幹淨的官僚生怕農夫“采輿論上聞”,讓他們吃不了兜著走。不料農夫環視而後說:“滿朝皆忠臣”。此時群臣如釋重負,但給旁觀者(包括乾隆皇帝)造成一個懸念。為什麼農夫隻簡簡單單看了一遍就得出如此重大的結論呢?這個結論是皇帝本身也不敢貿然作出的啊,於是乾隆問他何以知之,而農夫的依據竟是:“吾見演劇時,淨腳所扮奸臣,如曹操、秦檜,皆麵塗白粉如雪,今諸大臣無作此狀,故知其皆忠臣也。”結論的嚴肅重大與論據的荒誕不經形成大的反差,引起了乾隆的大笑。也許他在笑農夫的愚昧無知呢!可是愚昧的到底是誰呢?皇帝身在戲中不知是戲;而農夫卻看穿了這不過是一出滑稽戲,他隻是完成其角色規定罷了。從這出小小的輕鬆喜劇來看,我們很難說是皇帝、權貴們戲弄了農夫呢?還是農夫戲弄了皇帝與權貴呢?這是令人深思的。